容北书不敢触犯圣怒,只好将奏折递给德栩公公,安静地退出去。
走到宫道转角处,容北书驻足沉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纹路。
许久后,他突然吩咐寒舟:“去太医院,想办法查出近半月陛下的脉案和药渣”
寒舟瞳孔骤缩,却只深深一揖:“是”
自陆川葬身南阳,寒舟便接了他的职。
寒舟还记得临行前夜,那个总爱嬉笑的陆川难得肃容,拽着他絮絮叨叨:“阁主只喜欢喝阳羡茶,这可是贡茶,十分贵重,千万要小心保存,不得马虎。辟鸾阁的消息一般只需每三日送一次,但你要学会提前筛选,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阁主那儿送,阁主很累的”
“好了好了,你都说了无数遍了,你又不是不回来”
寒舟当时笑骂,不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而今,寒舟照着陆川的嘱咐,将容北书的茶水温得恰到好处,连熏香都按旧例调配。
每当容北书脱口唤出“陆川”时,寒舟心如针扎,上前应命的脚步越轻,心底的自责便越重。
然而陷入懊悔的又何尝只是寒舟一人?
容北书独坐窗边,垂眸盯着掌心里那枚青玉平安扣,混乱的思绪才得以有片刻的消停。
平安扣的红绳早已褪色,玉面却莹润如初。
还记得多年前他们前往寺庙查案, 陆川竟偷溜去求了此物。
容北书还训斥过他不做正事,陆川伤心了好久。
后来,陆川发现容北书戴着那枚平安扣后,开心得合不拢嘴,叽叽喳喳地向寒舟炫耀了半年。
今后,容北书再也听不到他们在院子里闹腾了。
“北书”
容长洲的声音传入耳畔,容北书闻声抬头,见容长洲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里的那枚平安扣上。
“一个月前,我就按你的吩咐找十方选了风水宝地安葬陆川”,容长洲在他对面坐下来,温声开导:“多亏你四处寻冰,冰封棺椁加急送回,陆川到家时面容如生”
容长洲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只是陆家...我替你送去的金银与地契他们没收,陆伯伯说,陆川是为营救失踪的孩子牺牲,死得其所”
苍老沙哑的嗓音似在耳畔回响,容北书心口一紧,眼底顿时变得波澜起伏。
“你要去见见他们吗?”容长洲问得小心。
阳光映着容北书紧绷的侧脸,玉扣被他攥进掌心:“我不敢……”
见弟弟这副模样,容长洲忽觉心口发闷。
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容北书,此刻竟连面对一对老夫妇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用大量钱财铺子笨拙地弥补那份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愧疚,他甚至专门派人潜伏在陆家附近,时时刻刻保护陆川父母。
曾经,容长洲多么希望弟弟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会哭会笑,懂得喜怒哀乐。
可真当看到容北书眼底的痛楚时,容长洲竟荒谬地怀念起儿时那个对外界麻木不仁的容北书。
至少那时的弟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头发丝都散发着低落。
容长洲心疼不已,伸手想拍拍弟弟的肩膀,却被寒舟的一声禀报打断。
“少卿,太医院脉案与药渣记录在此”
容北书赶忙接过,指尖翻动纸页的速度越来越快。
看到里面的内容,容北书眉间沟壑渐深,突然合上册子大步向外走去。
容长洲急忙跟上,抢过容北书手里的册子,疑惑地问:“这是谁的?”
“陛下的”
闻言,容长洲心头一震,蓦地停下脚步。
容北书走出几步才察觉到容长洲没有跟来,转身看去,敏锐地捕捉到容长洲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惶。
“兄长怎么了?”
容长洲却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兼并土地的新政还需完善,我先回去拟奏,你自己进宫吧”
说罢,容长洲将那一沓脉案慌乱地塞到寒舟怀里,转身就走。
容北书望着兄长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眸色微沉,心中生出疑虑。
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需要确认,容北书只好先赶往皇宫。
乾坤殿内,龙涎香混着似有似无的药味萦绕鼻尖。
容北书单靠嗅闻就辨别出了几种草药,与方才看过的脉案与药渣记录出入很大,他便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那就是,太医院的脉案记录和药渣全都被换过。
放眼整个皇宫,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就只有容北书眼前这位真龙天子了。
容北书手持《诸州命案复核奏呈》,借呈递之机又向前两步,试图再多观察盛元帝的面色。
盛元帝垂眸批阅,半晌后冷不丁来了一句:“看出什么了?”
帝王的声音不辨喜怒。
容北书一激灵,立即低下头作揖:“回陛下,各州呈报的二十八起命案,经大理寺复核无误,证据链完整,量刑适当”
鎏金烛台上,火光“噼啪”一跳。
盛元帝缓缓抬眸,眼底似有寒潭深不见底:“朕问的不是这个”
容北书作揖的手微微一紧,犹豫半刻才敢偷偷抬头,不料正撞上盛元帝的视线。
“听说,厉害的大夫望一眼便能断人病灶,你说,朕还能瞒多久?”
盛元帝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容北书心脏渐沉,声音都禁不住发颤:“陛下......”
“朕若让你诊脉,你会告诉玖安,对吗?”
盛元帝看起来依旧平静,音色淡淡,可越是这样,容北书就越不安。
殿内静得能听见更漏声。
许久后,容北书深吸一口气,如实道:“臣不会隐瞒她任何事”
容北书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直言,却见帝王微微一笑,“看来,朕瞒不了多久了”
容北书竟看不出盛元帝笑容里到底是无奈多一点,还是释然多一点。
他喉咙渐渐发紧,咽了咽唾沫才能继续开口:“公主连日奔波,昼夜不息,只为早日完成陛下的旨意回宫伴驾,若陛下肯......”
“明日,你和玖安一起进宫”盛元帝打断了他。
容北书没想到盛元帝会这么快就同意。
在他怔愣间,盛元帝重新扶额闭目,一旁的德栩见状,小碎步走近,轻声说:“陛下乏了,容少卿请回吧”
夕阳西沉,残光如血。
待容北书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盛元帝才缓缓抬头。
鎏金窗棂将暮光割裂成碎片,斑驳地落在帝王肩头。
他望着天际那轮将坠的赤日,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朕真是......养了两个好儿子啊”
一旁的德栩再也忍不住,苍老的嗓音里带着哽咽:“陛下......”
“哭什么?”,盛元帝斜睨他一眼,故意板起脸,“朕还没到要你哭丧的时候”
可当德栩低头拭泪时,帝王的目光终究软了下来。
盛元帝随手拿起案上那碟桂花酥,像哄孩子似的往老太监跟前一递:“放心,该料理干净的人还没料理完,朕怎么敢死?”
盛元帝望向殿外渐暗的天色,眼底寒芒渐浓:“谢衍已死,可朝中还有一人,朕必须替玖安除掉”
......
残月如钩,将容北书的影子拉得细长。
容北书踏着青石板上的斑驳月影,步履沉重地回到容府。
夜风拂过他的衣袍,却吹不散眉宇间凝结的阴郁。
他垂着眼眸,目光失神地落在脚前,仿佛那里藏着解不开的谜团。
推开容长洲的房门时,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唤醒了容北书混乱的思绪。
屋内烛火摇曳,容长洲正伏案书写着什么,闻声抬头,见到弟弟的那一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刚从陛下那儿回来?”容长洲勉强一笑,强装镇定地问。
容北书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到他对面落座,而是站在门内,静静地望着他。
容长洲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垂下眼眸躲避。
“兄长可否有事瞒着我?”
这问题像一把利刃,直刺容长洲心底最不安的角落。
容长洲端起茶盏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做最后的挣扎:“怎么突然这么问?”
他试图用喝水隐藏自己心虚,可他这点伎俩未能骗过容北书。
“所以,兄长一直都知道”容北书的声音冷得像冰。
容长洲急忙站起身,案几被撞得晃动,墨汁溅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污渍。
“我...我本想传信告知你的,可陛下严令禁止我这么做......”,说着说着,容长洲自责地低下头,声音都轻了下来:“君命难违......”
如雷轰顶,容北书只觉天旋地转,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容长洲见状,慌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弟弟抬手制止。
“我向她保证过...不会让陛下出事的...”,容北书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我向她保证过...”
一旁的容长洲心疼的红了眼眶,想安慰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北书...”
“明日,我要与公主一起进宫为陛下诊脉”
容北书缓缓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兄长觉得,我能治好陛下吗?”
他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那黯淡的眸里唯有一丝希望的光,全都寄托在容长洲的答案上。
可容长洲长久的沉默足以将这缕光芒熄灭。
“姜太医说...无药可医...”
容长洲低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
寂静中,容北书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浸满苦涩:“姜太医是被陛下灭口的”
这一句并非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是容北书对自己的嘲讽。
他以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以为自己算准了所有,可到头来,幽戮还有余孽藏在辟鸾阁眼皮子底下,柏屠死于谋杀,他安插在皇后身边的姜太医,最终竟死在陛下的刀下。
容北书阵阵自嘲的笑声刺痛了容长洲,他刚轻声呼唤,却被容北书开口打断。
“北书...”
“公主明日就回来了”
容北书慢慢挺直脊背,官服上的刺绣在月光下明明灭灭,一同照亮他苍白如纸的脸庞。
“我...我该去休整,等她回来...”
容北书呢喃着,僵硬转身,一步步走向院外。
他的步伐犹如他此刻的思绪,混沌而迟缓,
强烈的疲惫感席卷全身,眼前的道路也渐渐模糊,容北书仿佛身处云雾中,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向满地月光。
“北书!北书!....来人!快来人!”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容北书的耳边只有兄长焦急的呼喊。
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是某一刻感觉到眼前有一片光芒照耀,他眯了眯眼,刚欲动弹,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
“阿渊?阿渊?”
她的声音轻柔似水,容北书心口一颤,试图睁开眼适应光亮。
直到她弯腰凑过来帮他隔绝清晨的阳光,他才逐渐看清那张盛满担忧的脸庞。
她身上的铠甲还未来得及卸下,一看就是从军营回来直奔他这里。
容北书被她搀扶着坐起,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几日未见,她瘦了,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想必这些时日未曾好好休息。
她伸手过来抚上他的额头,掌心的触感温暖:“容长洲说你晕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容北书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后化作一场迫切的拥抱,埋首于她颈间,嗅闻那股令他心安的清香。
墨玖安怔了一瞬,随即回抱住他,轻轻抚过他紧绷的背脊。
“这段时日辛苦你了,今日你别进宫请安了,我替你向父皇请假,你好好休息几天”
听到她提及进宫面圣一事,容北书心口一紧,刚舒缓的眉心又浮上一层乌云。
他缓缓松开她,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心中更如刀绞。
“陛下让我们二人一起进宫”容北书兀自缓了缓才鼓起勇气说出这一句。
墨玖安这才察觉到容北书的异常,以及他眼底深藏的痛楚,似乎还有几分令她无法理解的自责与心疼。
上一次在容北书脸上看到这样复杂的情绪,还是他发现十年前自己见死不救那一次。
墨玖安心头渐沉,忽而有股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