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接风宴最后不欢而散。
孙建军跟那几个大学生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知青点,一个同行的同学忍不住抱怨起来。
“建军,你今天也太冲动了!哪有一上来就跟人家谈配方的?这下好了,把人得罪了,我们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孙建军黑着脸,一言不发。
他心里又气又恼火,更多的是被人看穿的羞辱。
他不甘心。
他就不信,凭他大学生的脑子,还斗不过一个农村老太太!
第二天,孙建军就改变了策略。
他不再提配方的事,而是主动要求去厂里车间体验生活。
他换上粗布工装,跟着工人们一起,从最基础的洗红薯磨粉干起。
他干活很卖力,不怕脏也不怕累,见人就笑,嘴也甜,叔叔婶婶的叫个不停。
没过几天,就在厂里混了个脸熟,让不少村民对他印象不错。
特别是那些年轻女工,看到这个白白净净又会说话的大学生,一个个都羞红了脸,干活都更有劲了。
孙建军一边干活,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厂里每一个人每个环节。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厂子虽然瞅着红火,但管理的漏洞却不是一般的大。
原料入库成品出库,全靠人工记账,而且管账的还是陈建国跟陈灵儿这两个皇亲国戚。
生产流程更是全凭老师傅的经验,没有任何标准化的操作规程。
孙建军的心里,冷笑一声。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开始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有意识的跟厂里几个年轻工人套近乎。
他教他们怎么用科学方法计算淀粉出粉率。
他告诉他们,只要在浸泡红薯的水里加入一点点食用碱,就能让粉条的口感变得更Q弹。
这些在大学里最基础的知识,对这些连字都认不全的农村青年来说,却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很快,孙建军的身边就聚集起了一批崇拜他的小粉丝。
他成了厂里公认的技术权威。
就连之前对他有意见的赵铁柱,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老嫂子,我看那个小孙,还真有两下子。他教的那几个法子,都挺管用的。”
“你们看,咱们厂的原料成本是不是太高了?”
“我算过了,要是把采购权从陈建国手里拿过来,由我们技术组统一负责,每个月至少能省下三百块的成本!”
“还有那个陈灵儿,她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丫头,凭什么管着咱们的成品库?她懂什么叫库存周转率吗?”
这些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年轻工人的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这些干活最累技术最好的,就得听那俩皇亲国戚的?
人心开始浮动了。
孙建军觉得,时机成熟了。
他联合几个技术骨干,写了份十几页的下河村食品厂生产及管理流程优化建议报告,直接递交到了陈秀英的面前。
报告里,他用各种专业术语跟数据图表,把厂里现有的问题批的体无完肤。
最后,他提出了自己的核心诉求:成立技术部,由他担任总负责人,全面接管厂里的采购生产跟仓储。
说白了,他就是要架空陈建国跟陈灵儿,把厂里的实权都抓到自己手里。
陈秀英看着这份报告,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只是慢悠悠问了一句。
“小孙啊,你这份报告写得很好。只是,我老婆子眼神不好,看不懂这些图啊表啊的。”
“要不这样,明天,咱们开个全厂大会。你当着所有人面,把你的想法好好给大家伙讲讲。”
“要是大家伙都觉得你说的在理,那咱们就按你说的办。”
孙建军一听,心里乐开了花。
他觉得,这老太太是被自己这份专业报告给唬住了,也是被自己煽动起来的民意给逼的没办法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当上技术总监,大权在握,将陈家人踩在脚下的风光场面。
第二天,全厂大会。
孙建军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意气风发的走上临时搭起的主席台。
他拿着那份报告,唾沫横飞讲了足足一个多钟头。
台下的工人们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着他那副专家派头跟黑板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图表,都觉得,他说的好像...
挺有道理的。
讲完之后,孙建军振臂一呼。
“乡亲们!我们不能再用那些落后的土法子了!我们要相信科学!要把我们的厂子建成一个现代化的科学化的新工厂!”
“我提议,从今天起,成立技术部,由我们大学生来接管生产!大家说,好不好!”
“好!”
他安插在人群里的那几个年轻工人立刻带头响应,喊声震天。
孙建军得意的看着台下陈秀英,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陈秀英却笑了。
她拄着拐杖,慢悠悠走上台。
“小孙啊,你说的很好。科学,我们肯定是要信的。”
“只是,在成立技术部之前,我老婆子也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
她说完,对着台下陈念使了个眼色。
陈念会意,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了一沓厚厚的盖着红章的文件。
她把文件一份份的发给台下村民代表跟技术骨干。
那是一份产品质量检测报告。
检测单位是首都最权威的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
孙建军接过报告,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报告的第一页,是对下河村“陈记”酸辣粉的检测结果。
各项指标全部优秀。
报告的评语是说它用料扎实工艺独特还有风味纯正,是难得的纯天然绿色食品。
而报告的第二页,检测的是另一款产品。
一款由省食品厂生产的红旗牌五香方便面。
检测结果却触目惊心。
经检测,该产品面饼中含有过量的工业添加剂黄樟素。
该物质已被证实对人体肝脏有潜在的致癌风险...
报告的最后附了份省报的剪报。
上面是关于红旗牌方便面因质量问题被全面下架,厂长吴炳坤被停职调查的报道。
陈秀英看着孙建军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小孙,你刚才说,要用科学的方法改良我们的配方。”
“那你能告诉我,你们大学生嘴里的科学,就是往咱们老百姓吃的东西里,加这些会致癌的玩意儿吗?!”
“致癌?我的天!这方便面我也吃过!”
“姓孙的!你个黑了心的狗东西!!!你是不是也想往咱们的粉条里加这玩意儿?”
“打死他!这个想害我们全村人的畜生!”
人群的情绪一下就被点燃了。
那些刚才还对孙建军一脸崇拜的年轻工人,此刻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活活把他撕了。
孙建军彻底慌了。
他看着台下那些愤怒的脸,看着那份白纸黑字检测报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那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他更想不通,这个农村老太太,是从哪里搞到这份连省里都还没公开的检测报告的。
他想解释,想说这事跟他没关系,可是在群情激奋之下,他的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陈秀英冷冷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她等到台下声浪稍稍平息一些,才不紧不慢开了口。
“小孙,你是个大学生,有文化有知识。奶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肯定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她这话,说的孙建军一愣。
“你之所以会犯糊涂,肯定也是受了你那个不争气的舅舅,吴炳坤的蒙蔽。”
老太太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可惜。
“年轻人嘛,走点弯路,正常。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
她这番话看着是给他台阶下,实际是杀人不见血。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跟吴炳坤这个黑心厂长牢牢的绑在一起,把他钉在识人不清被人利用的耻辱柱上。
孙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愤欲死,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陈秀英没再理他。
她转过身,对着台下所有的工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威严。
“今天的事,也给咱们所有人都提了个醒!”
“我们下河村的厂子能有今天,靠的不是什么投机取巧的科学方法,靠的是咱们老祖宗传下的手艺,靠的是咱们每个人的良心!”
“从今天起,我宣布三条铁律!”
“第一,咱们厂里永远不许用任何来路不明的添加剂!谁要是敢往锅里加半点不干净东西,我第一个,把他沉了塘!”
“第二,成立质检部!由陈念亲自负责!每一批出厂的产品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检验!不合格的,一根粉条都不许卖出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老太太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台下那几个刚才跟孙建军起哄最凶的年轻工人。
“厂子是大家伙儿的。有意见可以提。但谁要是敢在背后拉帮结派搞小团体,煽动人心妄想夺权...”
她顿了顿,手中的拐杖重重的往地上一顿!!!
“一经查实,立刻开除永不录用!还要在全村点名通报,让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三条铁律像三座大山压在所有人心里。
那些心里有鬼的工人一个个都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一场由孙建军挑起的夺权风波,就这么被陈秀英用雷霆手段给彻底镇压了下去。
孙建军和那几个跟着他来的大学生当天就灰溜溜卷着铺盖走了。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送。
风波过后,下河村食品厂迎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洗牌。
陈念从首都请来的那位设计系教授,帮厂里设计了全新的现代化生产车间。
省里特批的那条自动化生产线也顺利安装调试完毕。
厂子的产能一下子翻了十倍。
陈念又从首都大学请来了几位经济学和管理学的同学,利用假期来厂里实习。
她把现代化的企业管理制度跟下河村传统的工分制巧妙结合在一起,制定出一套全新的科学的又符合农村实际的管理方案。
采购生产质检销售...
每个环节都有了明确的制度跟负责人。
整个厂子焕然一新,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
“陈记”酸辣粉已经成了全省最畅销的方便食品。
下河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村里盖起了一排排崭新青砖大瓦房,还修了通往县城的第一条水泥路。
这天是陈念放寒假从首都回来的日子。
陈建国一大早就赶着牛车去县城火车站接她。
父女俩走在村里那条平坦的水泥路上,看着两边崭新的房屋和村民们脸上洋溢的笑容,陈建国感慨万千。
“念念,爹做梦都没想到,咱们村能有今天。”
陈念看着父亲那已经生出不少白发的鬓角,笑了笑。
“爹,这还只是个开始呢。”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从他们身边缓缓驶过,停在了陈家老宅的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肩上扛着将星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转过身,对着车里恭敬的说道:
“首长,我们...到家了。”
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车牌号是首都的,前头还挂着个军字。
这派头,别说下河村,就是县长来了也得矮半截。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笔挺军装的中年男人。
他肩上那颗闪闪发亮的星星晃的人眼晕。
他拉开车后门,从里面小心翼翼扶下来一个老人。
那老人看起来比陈秀英还要年长几岁,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透着股子久经沙场的锐利跟威严。
他穿一身洗的发白的旧军装,脚上一双布鞋,看着跟村里普通老头儿没什么两样。
可他身上那股子气势,不发火都让人腿软。
“我们...到家了。”
开车的那个中年军官对着老人恭敬的说道。
老人点了点头,目光却穿过院墙,落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正悠闲喝茶的陈秀英身上。
两人目光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