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诘问吗?华悦有些不确定的思考着“华悦”向他发出的问题。
可他语气也不如论文答辩上的步步紧逼,甚至称得上是在谈心般轻飘。
华悦没有回话,又或是清楚的知晓自己无话可辨的事实,于是体面的不再挣扎。
“华悦”就站在那、站在高处,未知图腾与数字作为他的背景,众星拱月般围绕在他身旁。
青年眼下有因长期过度劳累而生出的青黑,垂眸敛目,手里握着个快空了的咖啡杯,仪态放松而自在的看着他,不带任何攻击性。
就好像他只是存在本身,就是某种智慧的象征。
耀眼,却让华悦觉得他好像不是个活人,更像是他过去的影子、一道纠缠不清的幽魂——
以至让他下意识绷紧了肌肉,恨不得下一刻就夺门而出。
“华悦”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华悦清楚的意识到这点,他的话甚至比不上过去与塞缪尔的学术交流。
那时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是“中场休息”这样的中立结束语都比现在要激烈,带着恨不得再战三百回合的意犹未尽。
可这样平淡,不带对得到回应希冀的话,却令华悦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和紧张感,令他不由自主的攥住了左手的小臂,逐渐垂下头。
就像他若是给不出答案,下一刻就会被冠以“废物”的名头,被“华悦”宣告连实验材料都做不成的从这里丢出去。
他想辩解什么,但事实胜于雄辩——而他们都不是会对板上钉钉之物去辩解的人。
华悦承认,他不想落个这样窝囊的下场,更不想由“华悦”来宣判这个结果——
就像当初自己与污秽的战斗,他宁愿战死沙场、死的惨烈,也好过当个逃兵、背井离乡的活着。
热可可一滴滴从空中滴下,气氛逐渐冷凝、紧张的像是浸入水中,将要窒息般。
“艾路。”“艾路。”
下一刻,斯年们不约而同轻叫出声,不带任何想法的、沉稳的呼唤,却打断了他如毛线团愈缠愈乱的思路。
随之而来的,是手臂被温暖之物抚上的触感,望着那绿色的皮肤,华悦一时怔愣在了原地。
有了暖源的比对,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体温……原来是这么低的吗。
耳旁,三角梯发出了只有被猛烈踩下才会有的“嘎吱”声,与其同时的是“华悦”一声沉闷的痛哼。
华悦抬眸望去,就见“华悦”由原先的站立的动作变为了坐下,这会还在揉着屁股,手中被撒了个一干二净的咖啡杯被超能力抬在空中。
“斯年”自下而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堆因他情绪激动而波及的无辜热可可,也在下方悬浮着,避免了被浪费的结局。
“艾路。”(请温柔点吧,他们不应该因外物而受到牵连和责备。)
“哼……”
“华悦”哼着,对“斯年”意有所指的提醒不置可否,表面上软硬不吃的一下利落转身,就把自己给转了回去,留下个冷冽倔强的背影。
自他衣角垂落的金丝又动了起来,卷起那些个充当挂饰的白板笔,像个八爪鱼似的,就打算继续他的实验。
“斯年”叹了口气,向本体递去个略带歉意的笑,却给“华悦”留下了半张落寞的侧颜——
“好吧,好吧。”
暗中窥探情况的“华悦”这才败下阵似的应了下来,于是“斯年”立刻扬起了愉快的得逞笑来。
“看在他加入后,课题进度事半功倍的份上,我承认——对于一位失忆症患者我应当温柔些的。”
“华悦”语气无奈,自家精灵向来知道该如何拿捏他的脾气。
他捏着山根叹了口气,停下手中书写符文的动作,转过身,蹙眉自上而下的俯瞰着另一方。
那个可怜又可恨……那个眼神不复与自己辩论时的光彩,此刻明显沉浸于心病,病而不自知的人儿。
……
“华悦”复又垂眸看去,望向被白大褂遮掩的腐蚀性伤口,神情平静。
他记得这处伤的来源,来自于骑拉帝纳一次漫不经心的路过、一场某种程度上的无妄之灾。
没有遗蜕,他只能拿自己的身体作为实验材料,去抵抗、进化……以得来一具,可以短暂适应黑雾侵蚀的身体。
可这仍旧不足以支撑这具身体长时间的存在,湮灭性质实在难办,它们比之癌细胞还要疯狂万分。
**凡胎无法适应,那么更高维度的苏生之蕊呢?
为了解决威胁了生命和职业心作祟的两大问题,当时的他如此想着、也这么做了。
结果是喜人的,那个特殊的实验体也是因此而诞生,也成了日后支撑他课题成功的前置条件之一。
而在白炽灯下、在青黑血管之上,他能在皮肤上依稀的见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漆黑的伤口之中,正穿插些许细碎鎏金的纹路。
那些纹路隐隐绰绰,就像缝补布娃娃时没能藏好的针脚,却尽职履行着“针线”的职责,把黑雾给遏制在了小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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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雾中难以看清全貌,只能半猜半看的窥见它的轮廓——
是类荻花花穗的模样。
……
“华悦”了解华悦,毕竟他们有着一定程度的共通记忆和特性,自然也清楚对方究竟在介怀什么——
黄金荻花、或者说黄金荻野。
这个被世人所传颂的荣耀,甚至一度排在了传说本身的华悦之前,而被人们而广为熟知。
听得多了,久而久之,兴许是连华悦本人都这么认为了,才会潜意识里搞错了因果位置。
对所有的转换者来说,【天赋】伴生物就如他们的半身——是他们本相特质的一角、是灵魂在现实的折射,是比之**这一容器要更加亲密的关系。
望着华悦的身影,“华悦”忽然觉得,自己试图给本体开一堂心理诊疗的行为很无语。
往深了说,就是带着因果颠倒的啼笑皆非、和旁观杞人忧天的莫名其妙。
万界皆有因,受前必知果。
是了没错,在当初被反物质的黑雾所侵蚀,命悬一线之时,拯救了“华悦”的、维持着如今自己生命的。
从不是俯瞰他挣扎的遗蜕、那个无情但尤其尽职的大型能量转换器,而是这抹夺目的鎏金——
是华悦的【天赋】,是黄金荻花,是他本身啊。
不是因先有了遗蜕和黄金荻花才会有华悦,而是有了华悦,才会有这些东西、才会有传说的诞生。
思及至此,“华悦”差点就又要神经质的笑出声——
我一个复制品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承了你的情,因你的“设定”而活了下来,你却因为我的几句疑问而自我怀疑起来了?
哪有人做研究不犯错的啊?只是失败而已,当年研究阵法把自己手炸飞了,血渍呼啦的喷一脸也一点不气馁、淡定的一批。
怎么这会就不行了啊?要不要这么可爱又可恨啊,我亲爱的本体?
意识到这点的“华悦”才会一时嘴瓢,或者说情难自己?总归是做出了发问。
但他的本意,并非是出于质疑这种肤浅的情绪,硬要说更偏向于提醒。
谁会喜欢别人把自己的过错堂而皇之的,摆在明面上提的感觉?“华悦”自然也是不喜欢的,因此脱口而出后很快就后悔了。
毕竟那种羞耻感足以令每个正常人感到无地自容,乃至愤怒的发疯大叫、反驳对方,以发泄和表达自己的不满。
可华悦没有,他憋住了这股情绪,乃至任由自己继续抨击他的行为。
哪怕错不在他。
对此,“华悦”颇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和悲伤,也让他霎时间生出了,对自己如今的性格感到无比差劲的想法——
毕竟诚如“斯年”所说,失忆并非是华悦的错,后者也一直都在为此而挣扎着。
人都是想活的更轻松些、更健康些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大抵是感受到了自己因秘境而被剥离,如今为数不多的道德情绪波动,“斯年”才会出口给他递台阶吧。
毕竟他的搭档向来关注自己的情绪。
“华悦”心情复杂的想着:华悦缺的不是自知的心理诊疗,而是一节酣畅淋漓的哲学课才对。
而且给他讲课的,必须是个看起来温柔实际很有魄力,能逼对方正视自己的,关系亲昵的人——
前者是为避免打草惊蛇把人吓跑,他现在不过说了两句话,就差点触发对方的“跃跃欲逃”特性,别提更多的话了;
后者是为避免华悦把这人打死,毕竟这家伙**力量实在可怕,普通人靠近容易被脖子右拧直接送走。
“华悦”不擅长这种细水流长的事,他擅长的,向来是直白的数据收集、分析,并提出结论——简而言之就是拿事实说话。
〖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这就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更别提他自己的时间都有些不太够用了。
这种“我是谁”的究极哲学问题,哪怕是那些活了千、万年的同胞都不一定能交出份完美的答卷。
他一个专精生物科学的理科生,那就更说不清了。
“看得出你现在也不想说这种扫兴的话,那就趁休息时间把你最关心的事先说清吧。”
回过神来,“华悦”决定先抛开这些涉及过往的没用东西,把它们列入待办事项之中,打算先把正事给解决了再谈。
经过方才一通学术辩论赛,他这会是看出来了,只要不跟华悦聊什么涉及过往的哲学问题,他就是最靠谱和有效率的盟友。
“关于这个世界的事?”
“对。”
“你有何高见?我先前已把自己所知和猜测的内容都告诉你了。”
“绝大多数——甚至比你能想象的要更多。”
“愿闻其详。”
转移话题的话一出,华悦果然一改弱势,眼神炯炯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进入了正题。
“首先就是——〖虚实映镜〗是秘境不错,也是另一个东西。”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华悦”暗暗松了口气,从善如流的接过新一杯热可可,打了个响指唤醒了未知图腾。
未知图腾们迷糊着睁开眼,在“华悦”心灵感应的交流下,立刻共同使用起超能力,将这个空间的真实模样变化了出来。
望着面前就如脱离了模型桎梏,只剩下传统基层代码堆叠的虚空世界。
华悦叹为观止四处打量着,直至见到熟悉又不尽相同的物品时下意识睁大眼来。
“降神仪式用的三面镜,和三圣菇神像?”
面前呈缩小手办模样的,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三面镜和神像群。
“对,这镜子的全名就是‘虚实映镜’,也就是由克希手里捧着的那东西……在其他维度的折射。”
“这个世界跟它有关?”
“何止有关,这个世界……也就是你眼中的秘境。
其实就是这块三面镜复制了你的‘设定’和记忆,再配合着神奇石板创造而出的。”
【嘛,理解成动画中的镜之国就好,跟那个情况挺像的。】
“本质就是个无聊透顶、漏洞百出,但必须得存在下去的世界罢了……还有你总算愿意出来了啊。”
望着莫名出现在华悦肩头的小悦,“华悦”语气听来幽怨、有气无力,更多的还是对本世界的嫌弃和无语。
【嗐呀,这不是看你们相处的还不错的样子嘛。】面对华悦和“华悦”的视线,小悦打着哈哈道。
【再加上杰森之后也要与我们混了,我总得考察一下,未来下属的能力吧?】
对这理由两人都颔首应下,但也没说究竟有没有信,偶尔装人机也是小悦的老毛病了,习惯就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
华悦好奇道。
“哦,因为我开作弊器了。”
“……你认真的?”
迎着华悦呆愣当场的空白表情,“华悦”指了指头顶乖巧的未知图腾,摊了摊手语气理所当然。
“未知图腾不是也与你说过么,祂们对那处空间非常熟悉,也就是说这个秘境与祂们有关。”
说罢,“华悦”眼神莫名的盯着他道。
“你都能与未知图腾交流,乃至于驱使祂们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你这跟握着底层代码、作弊器的区别几乎没有。
若是你带的未知图腾数量再多些,这秘境甚至困不住你,不然由克希当初见你也不会一下愣住啊。”
华悦和G.A.T.E四个未知图腾闻言都沉默了,他们对视一眼,前者回忆着先前由克希反常的举动,只觉头都大了起来。
“……如果是普通人来的话,有没有其他可能发现真相?”
回忆起当初把自己拉出虚空的“大吾”和“米可利”,华悦下意识蹙眉道。
“其实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有两种方法,用未知图腾作弊,是最轻松和最可能实现的一种。
我用的方法其实就是第二种,它更复杂,实施起来也有硬件要求。”
“华悦”瞥了他一眼,福至心灵的点了点头。
“是什么?”
“当初我给那些对我起了反应的家伙,做绝育手术的时候,发现他们的组织碳化程序不对——
细胞凋亡的太规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堆沙堡,冲一下就平了。”
“华悦”耸了耸肩道,上头的一些未知图腾闻言,则有些委屈的眨了眨眼——
祂们已经模仿的很像了好不好,哪里有人类可以做到肉眼观碳化组织消失的全过程,还那么闲的去记录甚至研究的啊!
“艾路。”(别在意,阿悦没恶意,这只是人类科学家对在意课题的精益求精罢了——这说明他非常在意你们。)
“斯年”立刻善解人意解释道,一下就把未知图腾们给哄的开开心心,令在场几人佩服不已。
“你那边的大吾和米可利应该是没来的,未知图腾会告诉我闯入者的模样,目前为止,我只见到了你和杰森。”
“华悦”紧随其后道,随即将空了的杯子递给了“斯年”。
“你见到我们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搁那实验‘镜面碎片’能量耐受性的时候,”边说着,“华悦”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眼神调侃。
“负责那块碎片的未知图腾跟喝醉了似的,头朝下摔下去,险些把自己摔个倒插葱,不然我也没法那么快来找你们~”
“咳嗯……请代我向祂捎带句抱歉,那事已至此,来都来了那就老老实实走试炼呗。”
华悦一个战术性清嗓,决定使用来都来了战术,毕竟当初他与小悦的想法也是老实走三圣菇的试炼。
“哦,那大概率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
然而“华悦”一句否定语一下就给他浇了盆冷水,让华悦诧异追问起理由,小悦倒是接受的非常迅速。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
“华悦”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随即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语气玩味的勾起了抹意味深长的笑,甚至特意拉长了尾音。
他抿了口热可可,如当初他们讨论这个话题时那般,沉默注视着自己,欣赏着华悦迫切想寻求一个答案的神情。
好在这次,“华悦”不打算再继续保持沉默,而是选择大发慈悲的告知他真相。
“华悦根本不可能通过试炼。”
他听见对方语气不容置喙和笃定的宣判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