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冲的指甲嵌进掌心暗红痂块,寒风吹裂的掌纹里交错着霜白色裂口。
他屈起食指摩挲着甲床边缘,想起前些年端阳节时母亲给他和颖儿用玫瑰花汁养出的月牙弧,如今被冻疮蚀成犬牙状的豁口。
要是被母亲看到她养了十几年白白嫩嫩的手掌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一定会拉着自己埋头呜咽吧。
看着河面倒影出的和役夫别无二致的自己,颖儿会不会哭着缩到父亲怀里,不愿认自己呢。
长孙冲用力的抠着手中冻疮,鲜血满手成股般滴在河面冰凌之上。
“你说,将我这一身鲜血浇在此上,能让老天爷把冰凌化水吗?”长孙冲自顾自的说着,他忽的觉得,假如本就不应存在这世上的自己消失的话,老天爷会不会开心一点点,大手一挥救下这千万百姓。
火把映着堤坝下十七处新冒的渗水孔,他耳边响起前几年汴水决堤时的哭嚎。
“老天爷,狗屁老天爷”,在一旁越听越烦躁的崔牧扯断手中的佛珠,珠子噼啪砸在渗水窟窿里:\"《法句经》有道'譬如厚石,风不能移,智者意重,毁誉不倾'——\"他突然拽过长孙冲的左手按进冰水泥浆,\"不是让你学石头傻站着!摸这沙!\"
长孙冲指尖刚触到棱角分明的粗砂粒,崔牧已抄起戍卒刚送来的筛砂的柳条簸箕:\"经文说的'厚石'是说你的心要像这粗砂——\"他猛晃簸箕,细沙从缝隙簌簌漏下,\"留得住拦得住碎石的,从来不是细沙,是你他妈就算筛上三个时辰也筛不明白的粗砂!\"
渗水窟窿忽然发出咯吱怪响,崔牧一脚将长孙冲踹到在地:\"经里还写着'能行说之可,不能勿强克'!翻译过来就是能干接着干,干不动就换老子来!\"
“你要是待不下去,告诉我怎么做,你滚回营房睡觉去,别拉着老子我和这群黔首一起死。”崔牧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长孙冲。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你念的经书你自己都忘了?\"崔牧用赈灾账册卷成的简牍敲响防洪铜桩,诵经声竟压过了浪涛。
他蘸着冰水在夯土面画出曼荼罗纹,\"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你盯着渗水孔发抖时,可看清冰层底下的暗流走向?\"
长孙冲喉头滚动着铁锈味:\"这时候扯什么佛经!\"
崔牧掰断冰棱扔进渗水口,冰面裂纹瞬间延展成八瓣莲花:\"'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是让你不着急,是教你把'要完蛋了'的念头摁进这冰窟窿里!\"堤岸还没塌,还有的救,老子我就不信塞进十个泰山还能被冲塌。\"
“反滤围井”,长孙冲稳定心神深吸一口气后,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麻袋垒圈,分层砂石,柴草压重。”
“那就拿麻袋!装干沙!”崔牧一脚踹开结冰的芦苇垛,抓起河工手里的量地绳尺就往渗水窟窿捅,朝着家丁,“崔风!带人把营房东南角的柴草全搬来!”
粗糙的绳尺在崔牧的袖上拉出几道裂痕,崔牧撕下箭袖往泥坑里一甩,露出小臂上横七竖八的刀疤。
撸起袖子,崔牧不屑的朝着长孙冲轻哼一声:“看见了吗,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老祖一句剑胆琴心,老子拿着柄锈剑被供奉扔进狼窝,九死环生,全身是血的被抬出来,都没怕过,只恨没多杀几个狼崽子。”
“现在老天爷吐口唾沫就想让我服?不可能”,崔牧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就算是降雷劈死我,也是老子我道法没学好,没掐对出门时间。”
“那边五个!脱裤子当沙袋用!”崔牧指着不远处几人怒吼,几个老河工还真解了腰带,粗麻裤管眨眼塞满河滩粗砂。
“说真的,你要不行骑上那匹马抓紧去找太子,也别再提我说要跟你改天换日的话了,老子识人不清,老子认了”,崔牧指着不远处运送物资的驽马道,“还麒麟才子,你改名叫驽马废物得了,《亢仓子·政道》与《逸周书·文传》镌刻的人强胜天都被你吃到狗肚子里了。”
“你赢了,激将法确实对我管用。”长孙冲站起身,挺起胸膛仰天长啸一声,愤懑之气随风而逝。
……
寅时将尽,西北风裹着冰粒子往人衣领里钻。崔牧一脚踹翻装满粗砂的麻袋,冲蹲在渗水口的老河工暴喝:“脱裤子的五个!再去拆三驾粮车辕木!”那几人冻得发紫的腿肚子直打颤,还是咬咬牙,相互搀扶的听令行事。
“沙要细的铺底下!”长孙冲走下坡,跪在冰水混杂的泥浆里,冻裂的手指扒拉着麻袋口。
“碎石倒反了!反了!”长孙冲突然从泥浆里暴起,湿透的狐裘溅出冰碴。他夺过河工手里的木锨,劈手就把压在最底层的鹅卵石全掀了。
长孙冲不知道这河工叫什么名字,只听众人唤他老周。
“你他娘白修八年堤!碎石得铺在粗砂上头,砂压不住碎石棱角懂不懂?!”河工老周黝黑的脸上涨出紫红,闷头把碎石往麻袋上层扒拉。
十几个麻袋层层叠成井圈,崔牧抄起铁锨就往里填砂石。火把光下渗水逐渐变清,长孙冲耳朵贴地听了半响,突然薅过一筐驴草料:“压上去!要压得比马背还瓷实!”
崔牧用力扯下裤脚,用布条在渗水窟窿旁围出三丈宽的圈:“再来二十袋细沙!要河滩北头晒过三伏的那种!”年轻河工们踩着冰面飞奔,粗麻布从膝盖到脚踝全被砂石磨出血痕。
第一层粗砂铺到半尺厚时,渗出的浑水突然变急。长孙冲耳朵贴地听了片刻,抄起量地绳尺就往东南角夯土桩猛戳:“底下有暗沟!把开皇二年那份河防图拿来!”
羊皮图纸在冰水里泡得发涨,他指甲刮开粘连处,暴喝声惊飞夜枭:“老周!这米字符号是什么倒灶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