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今儿这猪耳朵可卤得烂乎着呢,给您多来点?”

“好嘞!小伙子,刚下班吧?饿坏了吧,我给你多加一勺卤汁,拌饭吃,香着呢!”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子让人舒坦的亲和力。

周围排队的工人,不管是男是女,老的少的,都跟她有说有笑,气氛热络得像一家人。

林志勇在暗处观察了足足有十分钟。

他想象过无数种可能。

那个李玉琴,或许是个精明算计,眼神里都透着狠劲儿的中年妇女。

又或者,是个懂得利用自身优势,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妖艳女人。

可眼前的景象,却和他所有的预设,都对不上号。

热情,大方,坦荡,甚至……还有点傻乎乎的实在。

林志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不行,光这么看,看不出名堂。

他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中山装衣领,迈开步子,朝着那小小的卤味摊走了过去。

他装作一个普通的下班工人,默不作声地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随着队伍一点点向前,那股浓郁的,混杂着肉香、酱香和十几种香料的霸道气味,越来越清晰。

那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

林志勇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张平日里严肃方正的脸,不受控制地皱成了一团,活像刚生吞了一只苦瓜。

太冲了!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就在他快要被这股味道熏得窒息的时候,队伍,终于轮到了他。

李玉琴忙得头都没抬,手上的活计利索得很:“同志,您想要点什么?”

她的声音和刚才一样,热情又熟稔。

林志勇屏住呼吸,强忍着扭头就走的冲动,目光在那一锅黑乎乎、油亮亮的东西上飞快地扫过。

鸡爪子、鸭脖子、猪头肉……

他感觉自己的血压都在往上飙。

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从喉咙里,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随便……来点啥。”

林志勇的声音,又干又涩,像是从生了锈的铁管里硬挤出来的。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刚买完卤味,还没走远的老顾客就热情地回过头来搭话。

“哎,同志,你来晚了,这最好吃的鸭脖子啊,一早就卖光咧!”

那人咂了咂嘴,一脸回味无穷:“不过我跟你说,这家的鸭肠和脆肠,也是一绝!又香又脆,有嚼头,下酒最好!”

鸭肠?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林志勇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就是这个味儿!

就是前两天,他让人从林子豪的摊子上买的就是鸭肠!那股子腥臊冲鼻,让他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的味儿!

林志勇的脸,“唰”地一下,就绿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恶心、抗拒和痛苦的,极其复杂的绿色。

他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劲儿,瞬间又猛烈了十倍。

“不!”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不要那个!绝对不要!”

他摆着手,像是要驱赶什么看不见的瘟神:“有没有……别的?”

李玉琴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见他这副活像是见了鬼的模样,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猜测。

她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依旧爽朗:“哦?看来同志您不喜欢这些鸡鸭下水啊?”

“没事儿,不喜欢这个也正常。”

她用夹子,往锅里另一边指了指:“我这儿还有正经的卤肉,猪头肉、猪尾巴,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林志勇的目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就从那锅黑乎乎的鸭肠上挪开了。

“卤肉!”他指着那块看起来最“正常”的五花肉,语气急促得像是在下命令,“就要那个!来半斤!”

“好嘞!”李玉琴干脆地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捞出那块卤得油光水滑、色泽酱红的卤肉,放在案板上。

“噌噌噌——”

锋利的刀刃在卤肉上飞舞,切出一片片厚薄均匀的肉片。

而就在这切肉的短短几十秒里,李玉琴的余光,始终没离开过眼前这个奇怪的“同志”。

她发现,他依然紧绷着身体。

肩膀僵硬,眉头紧锁,呼吸又浅又促。

那样子,活像是下一秒就要憋过气去。

李玉琴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她一边将切好的卤肉用油纸包起来,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同志,看您这样子,是不大爱吃我们这口儿吧?”

她的声音带着点善意的调侃:“是家里人要吃,特地跑来买的?”

这话一出,林志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一激灵。

他找到了台阶!

他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能解释自己所有反常行为的理由!

“对!”

“对对对!”他点头如捣蒜,声音都比刚才洪亮了不少。

“家里人爱吃!我老婆孩子都爱吃!”

李玉琴把包好的卤肉递给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哎哟,那您可真是个疼老婆、疼孩子的好男人啊!”

这话,像是一记软绵绵的拳头,捶在了林志勇的心口上。

疼老婆?疼孩子?

他这个当书记的,平日里威严惯了,何曾听过这种带着市井烟火气的评价?

林志勇的老脸,莫名其妙地就红了。

他讪讪地笑着,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伸手去接那包卤肉:“看您这么疼家人,我再给您搭点卤豆腐干吧,不要钱,算送您的!”

李玉琴热情地说着,作势就要去夹。

“不用了!”林志勇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拒绝,“真不用了!”

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也没数就塞到李玉琴手里,一把抓过那包还带着温热的卤肉。

“钱给你!够了!就这样!”

说完,他像是躲避洪水猛兽一般,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了人群里。

那背影,怎么看怎么有股子落荒而逃的狼狈。

李玉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那抹热情的笑意,慢慢地、慢慢地淡了下去。

她掂了掂手里的钱,不多不少,刚刚好。

她眯了眯眼,眸子里闪过一丝深思。

……

夜深了。

回家的路上,乔明远推着自行车,李玉琴推着已经孔了的小推车,两人并肩往前走。

晚风吹拂,带着一丝凉意。

“明远,”李玉琴忽然开口,打破了宁静,“我今天在摊子上,好像看到林子豪他爸了。”

“嗯?”乔明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下一秒,他的动作猛地一顿,自行车都在路上画了个小小的S形。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谁?林子豪他爸?!”

乔明远猛地回头,差点把脖子给扭了:“那……那不就是……县委的林书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