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那只磕在桌面上的搪瓷茶杯，发出的声响，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林子豪的心上。
他吓得一个哆嗦，大气都不敢出。
完了。
这下彻底把天聊死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李玉琴，只见她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面对张卫东那几乎要将人洞穿的锐利目光，李玉琴的腰背挺得更直了。
她迎着他的视线，不闪不避，语气平静地反问：
“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力量。
张卫东被她这副从容不迫的态度，气得险些笑出声来。
“你还问我为什么？”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那成片的棚舍，声调都拔高了几分：“李同志，你当这是你家后院养的两只鸡吗？”
“说扩大两倍就扩大两倍？”
“你知道，每天多宰杀一倍的鸡鸭，意味着什么吗？”
张卫东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动了真火。
“那就要增加至少一倍的屠宰工人！这些人从哪里来？工钱谁来发？”
“还有！”他重重一拍桌子，“我们养殖场的活禽，有一大半是直接供应给周边几个县的！人家都是拉活的回去自己宰杀！”
“现在我们都给杀了，价格怎么算？活禽和死禽是一个价吗？这笔账怎么算？人家认不认？”
“这些事情，都要我们一家家去谈！去协商！这里面有多少麻烦，你想过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是炮弹一样砸过来。
旁边的林子豪，脸都白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觉得张主任说的每一个字，都对，都充满了无法反驳的道理。
这事儿，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然而，李玉琴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
她甚至还赞同地点了点头：“张主任，您说的这些，都是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张卫东冷哼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懒得再跟她多说。
李玉琴却话锋一转：“但是，有问题，不就代表着有机会吗？”
她清亮的嗓音，在办公室里响起，清晰而有力。
“价格当然要提高。”
“咱们把鸡鸭都给他们处理好了，连以前需要他们自己去消耗的边角料都不用他们处理了，省了他们多少事？价格往上提一提，合情合理。”
张卫东端着茶杯的动作，微微一顿。
李玉琴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他心里的那片湖。
“再说了，张主任，您刚才也尝了我们的卤味。”
“这些您以前看不上、甚至还要花功夫处理掉的边角料，现在卖给我们，虽然钱不多，但也是一笔实实在在的纯收入。”
“这，难道不算是在为养殖场创收吗？”
“创收”两个字，让张卫东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李玉琴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她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
“您刚才还说，扩大宰杀规模，需要增加人工成本。”
“这话说得没错。”
“可是张主任，您换个角度想。”
“这……不也正代表着，我们可以给咱们养殖场，名正言顺地增加就业岗位吗？”
张卫东彻底愣住了。
他捏着茶杯，怔怔地看着李玉琴，脑子里仿佛有根弦，被“嗡”的一声拨动了。
增加……就业岗位？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也太敏感了。
一直以来，这都是上头压下来的指标，是任务，是压力！
怎么到了她嘴里，就变成了一件……好事？
李玉琴看着他呆滞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她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沿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卫东的眼睛。
“张主任，您再想深一层。”
“您给养殖场增加了工作岗位，解决了几号人的饭碗问题，这不就等于，给咱们县里增加了就业率吗？”
“这要是传出去，是多大的一份政绩？”
“到时候，您是县里的功臣！”
“鸡鸭边角料卖出去了，是创收。”
“宰杀好的鸡鸭，价格可以名正言顺地提高，更是创收！”
“解决了县里的就业难题，还是大功一件！”
李玉琴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有力，一句比一句振奋人心。
“里子、面子，全都有了！”
“张主任，您告诉我，这么一举三得的好事，您为什么不做？”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子豪已经彻底傻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玉琴，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个神仙。
原来……原来生意还能这么谈？
原来问题……还能这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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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东僵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是个活人。
李玉琴的那番话，像是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反复炸响。
增加成本……不，是增加就业岗位！
改变价格……不，是产品升级，增加营收！
处理废料……不，是开发新产品，额外创收！
他猛地一想。
好像……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啊！
死一般的寂静中，张卫东粗重的呼吸声，像是一台破旧的风箱，呼哧作响。
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无数个念头在翻滚、碰撞，炸开一团团火花。
李玉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有魔力，将他原先固有的认知，砸得粉碎，然后又用一种全新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方式，重新拼接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也过分从容的女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可是……跟隔壁县谈价格……这……”
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
那些采购商，一个个都是人精，想从他们身上多刮下一分钱，比登天还难。
李玉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轻轻地、缓缓地，又抛出了一个问题：“张主任，这对您来说，真的是难事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
“我冒昧地问一句，附近这几个县的活禽供应，除了咱们养殖场，还有别家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张卫东脑中的混沌！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对啊！
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方圆几百里，就他这一家国营养殖场！
独一份的买卖！
这根本就不是他去求着人家买，而是人家排着队，等着他供货！
这就是绝对的卖方市场！
张卫东的心思，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
他脸上的表情，从挣扎、犹豫，迅速转变为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甚至不需要去跟那些人精扯皮！
他猛地一拍大腿！
“我明白了！”
“我不是无缘无故地提高价格！”
“我们替他们把鸡鸭都宰杀、清理干净了，这是服务升级！”
“我给他们宰杀好的鸡鸭，价格跟咱们本县副食品店一个价！统一标准！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李玉琴赞许地笑了。
她知道，这件事，成了。
她适时地表现出了一丝“顾虑”，让自己的形象显得更加周全。
“张主任想得周到。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建议，现在天气虽然已经凉下来了，但也担心宰杀好的禽类不好保存，咱们是不是可以先从最近的县城开始试点？也免得路上万一变质，造成损失。”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示好。
没想到，张卫东却大手一挥，脸上是专家的自信。
“这个你放心！”
他像是完全忘了刚才的剑拔弩张，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炫耀。
“李同志，这你就不懂了。”
“这几个县的距离，压根就不算远。”
“我们送货，都是头一天晚上装车，连夜送过去，路上凉快，最远的一个县，四个钟头也就到了，绝对坏不了！”
李玉琴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灿烂，像是盛开的向日葵。
“听您这么说，那我就更不担心了！”
这一句话，彻底熨帖了张卫东的心。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最后停在办公桌前。
“李同志，你提的这个事，影响不小，不是我一个人能拍板的。”
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里的火热，却怎么也藏不住。
“我得马上找我们厂长商量一下。”
“这样吧，”他看向李玉琴和林子豪，“你们先回去，下午，下午两点钟，你们再来一趟。”
“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们一个准话！”
李玉琴干脆利落地应下：“好，那我们就等张主任的好消息。”
说完，她便起身，准备离开。
自始至终，跟在她身后的林子豪，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他全程都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李玉琴的背影，看着她如何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暴怒的、几乎要将他们轰出去的养殖场主任，变成了一个恨不得立刻跟她称兄道弟的合作伙伴。
他的大脑是空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