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琴一开门，就看见林子豪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口，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了这是？”李玉琴让他进屋。
林子豪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烦躁地抓了抓。
“琴姐，我又来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苦恼：“最近生意是好，可是……可是货根本不够卖啊！”
“好多人都是特地跑来的，有的是城北的，有的是南边的，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赶过来。”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着李玉琴。
“他们一来，眼睛都是放光的，问我‘小伙子，今天还有鸭脖吗？给我来一斤！’”
“可我锅里早就空了。”
“我只能跟他们说，‘大爷，真对不住，卖完了，您明儿再来。’”
林子豪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琴姐，你是没看见他们那个眼神。”
“那光，一下子就没了。”
“满怀期待地来，又满是失望地走。”
“我看着他们推着车子离开的背影，心里就跟堵了块大石头一样。”
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琴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
“我现在看着他们买不到东西失望地走，比我爸指着鼻子骂我一顿还难受！”
李玉琴听着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诉苦”，非但没有同情，反而被逗笑了。
她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哟，看不出来啊。”
“你一个做生意的，怎么还这么有同理心了？”
“心疼起你的顾客来了？”
林子豪被她调侃得老脸一红，连忙摆手。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那倒也不是。”
“琴姐，我没那么高尚。”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钱飞了的痛心：“我就是觉得，那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钱啊！”
“本来都该进我口袋里的，结果呢？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这比亏钱还难受！”
这下，李玉琴脸上的笑意才真切了许多。
这才对嘛，谈感情伤钱。
林子豪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琴姐，你之前不是说，要是遇到这问题，你有解决办法吗？”
“到底要怎么解决？难道我们还能逼着养殖场多杀鸡鸭不成？”
李玉琴挑了挑眉，不答反问。
“我问你，你去跑业务之前，做市场调研了吗？”
林子豪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市……场……调研？”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眼睛里写满了茫然。
“啥玩意儿？”
李玉琴看着他那副土包子样，有点无语。
就知道他不懂。
她耐着性子解释：“就是让你算算，你现在每天平均能卖出去多少斤卤味？”
“每天的原材料成本是多少？”
“根据你这几天的观察，你这个摊子，一天的货物吞吐量上限大概是多少？”
“......”
林子豪听得眼睛都直了。
他感觉自己每个字都听懂了，但连在一起，就像是天书。
他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琴姐，你……你慢点说，我……我脑子有点乱，我得好好回忆回忆。”
李玉琴看着他那抓耳挠腮的傻样，彻底放弃了让他自己领悟的想法。
她转身进屋，从女儿的书桌上翻出没用过的作业本和一支铅笔。
“算了，你别想了。”
她回到门口，靠着墙，刷刷刷就在纸上画出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林子豪探头过去一看。
那表格分了好几栏，上面赫然写着“每日销量（估算）”、“原材料成本”、“潜在客户流失量”、“日均纯利”、“预计增长空间”……
每一项，都显得那么专业，那么高深莫测。
林子豪彻底看傻了眼。
他像看神仙一样看着李玉琴，结结巴巴地问：“琴……琴姐，你……你连这个都会？”
“这玩意儿，你在哪学的？”
李玉琴把纸和笔塞到他手里，表情淡然，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早就说了。”
“这个生意，我是奔着做大做强去的。”
“不是小打小闹。”
林子豪拿着那张纸，像是接过了什么无比重要的军令状，手都有些发颤。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埋头就开始根据这几天的记忆，一笔一划地往表格里填数字。
等林子豪吭哧瘪肚地填完，李玉琴拿过来扫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
她把纸折好，放进口袋。
“走。”
“啊？去哪？”林子豪还没反应过来。
李玉琴已经迈开了步子，头也不回地说道：
“带上你的数据，跟我去一趟养殖场。”
这一次，她不是去买那些边角料的。
她要见的，还是那个老熟人，养殖场的负责人，张卫东。
自行车轱辘压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还没到养殖场大门口，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和消毒水的气味就霸道地钻进了鼻腔。
林子豪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脚下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李玉琴却像是没闻到一样，神色自若，蹬着车的频率没有丝毫变化。
到了门口，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袖套的门卫拦住了他们。
“找谁？”
李玉琴跳下车，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你好同志，我们找张卫东张主任，之前我跟他见过面的。”
门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局促的林子豪，点了点头，转身进了传达室打电话。
很快，门卫走了出来，指了指里面一栋二层小楼。
“张主任在二楼办公室等你们。”
“谢谢同志。”
两人推着车走进去，林子豪这才看清，这养殖场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一排排的棚舍望不到头，鸡鸣鸭叫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嘈杂的交响乐。
他跟在李玉琴身后，心里有些打鼓。
这阵仗，可比他爸的办公室威风多了。
两人刚到楼下，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他看到李玉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你啊，李玉琴同志！”
张卫东对她印象可太深了。
毕竟，头一个敢跑到他这儿，理直气壮说要拿没人要的鸡鸭下水去做生意的，就她一个。
当时他还觉得这女同志是异想天开。
“张主任，你好，又来打扰你了。”李玉琴笑着伸出手。
张卫东跟她握了握手，目光落在了旁边的林子豪身上，眼神里透着几分好奇。
“这位是？”
“走，上我办公室说。”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办公室里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两个待客的木椅子，墙上挂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
张卫东给两人倒了杯热水，开门见山地问：“李同志，今天来，是有什么事？”
李玉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搪瓷饭盒。
她将饭盒推到张卫东面前。
“张主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尝尝。”
饭盒一打开，一股浓郁复杂的卤香味瞬间就充满了整个办公室。
那香味霸道，又勾人，连站在一旁的林子豪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张卫东低头一看，只见饭盒里装着切好的鸭胗、鸭肠和几块鸭脖，色泽酱红油亮，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这就是你用那些边角料做的？”
李玉琴微笑着点头：“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生意合伙人，林子豪。我们现在一起在做这个卤味摊子。”
她只说了名字，半点没提林子豪的家世背景。
张卫东拿起桌上的筷子，夹起一块鸭胗放进嘴里。
他本来只是抱着尝一尝的心态。
可那鸭胗一入口，他的眼睛蓦地亮了。
q弹，有嚼劲，卤汁的咸香完美地中和了下水本身的腥气，咀嚼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辣意在舌尖上跳跃。
“好吃！”
张卫东忍不住赞叹出声，又夹了一截鸭肠。
“没想到啊！”他边吃边说，脸上满是惊艳，“别人当垃圾一样嫌弃的东西，到你手里，竟然能变成这样的美味！”
“真是变废为宝，了不起！”
他又啃了口鸭脖，滋味十足，咂摸着骨头缝里的肉，更是回味无穷。
他放下筷子，看着李玉琴，语气笃定地说道：“这味道，生意肯定差不了吧？”
李玉琴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托您的福，生意确实还不错。”
她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但也正因为这样，我们遇到了一个大难题。”
“哦？”张卫东来了兴趣。
李玉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张主任，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原材料严重短缺。”
“所以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两件事。”
张卫东做了个“请讲”的手势，身体微微前倾，显然是被勾起了全部的注意力。
李玉琴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我们希望，养殖场以后宰杀的所有鸡鸭边角料，能不能不再分送到各个副食品店，由我们两家，直接全部收购。”
这话一出，张卫东端起茶杯的动作顿了一下。
说实话，以前这些边角料也是让副食店去消化，现在不给副食店了，他们说不定还觉得轻松了呢！
这对张卫东来说倒也不算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李玉琴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惊雷，在小小的办公室里炸响。
“第二，我们想跟您商量一下，养殖场能不能……扩大每日宰杀家禽的规模？”
“我们希望，能增加到现在宰杀数量的两倍左右。”
“哐当！”
张卫东手里的搪瓷茶杯，没拿稳，重重地磕在了桌面上。
他脸上那点欣赏和好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愠怒。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李玉琴。
“李同志。”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