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琴冷笑一声。

“时间不是投入?”

“本钱不是投入?”

“怎么到了你爸嘴里,就成了你什么都没付出?”

她往前逼近一步,气势十足。

“你并没有吭哧吭哧地在后厨里满头大汗地熬卤水,你也没有绞尽脑汁地去想配方,去琢磨怎么才能让生意开张。”

“你只需要把人家准备好的东西,在现成的卤水里过一道,然后拉出去摆个摊子。”

“天没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来,中间风吹日晒的,回来兜里就多了二十多块钱。”

李玉琴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精准地砸在林子豪的心湖上。

“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想,却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是别人苦哈哈地干一个月,累死累活,都不一定能赚到的钱!”

“这不叫投机取巧,这叫脑子活络!这叫抓住了机会!这说明你厉害!”

一连串的话,像炸雷一样在林子豪的耳边滚过。

他被震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李玉琴看着他那副呆样,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

“林子豪,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昨天,你把钱揣进兜里的时候,开不开心?”

开心吗?

林子豪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昨天晚上,他在路灯下,一遍又一遍数着那些零零碎碎的毛票时的场景。

他的心,是滚烫的。

是前所未有的,被一种叫做“成就感”的东西给填满的。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玉琴看到他点头,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弛了下来。

她两手一摊,做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那你还在纠结什么呢?”

那个动作,那句话,像是一道光,猛地照进了林子豪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是啊。

他到底在纠结什么呢?

李玉琴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声音又平淡了下来,却带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力量。

“你爸是县委书记,虽然是县里一把手,但是我想,那背后说他闲话的人,也肯定不少。”

“说他假公济私的,说他官僚主义的,说他就是运气好的……什么难听的话估计都有。”

“那些人为什么这么说?”

李玉琴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不过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本事,坐不上那个位置,快要嫉妒疯了而已。”

“你现在,跟你爸的情况一模一样。”

“你把别人的嫉妒,当成了对你自己的审判,你是不是傻?”

林子豪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李玉琴看着他,终于抛出了那句最重,也最诛心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子豪的心上。

“你根本不用去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

“就算那个人,是你爸。”

轰——!

林子豪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炸开了。

醍醐灌顶!

就是这四个字!

他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自我否定的根源在哪里了!

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卤水是谁的,客人是谁的。

他在意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他父亲的看法!

因为那是他爸!

所以他爸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轻易地牵动他所有的情绪。

就能把他好不容易靠自己努力换来的,那份滚烫的喜悦和成功,给全盘否定,碾得粉碎!

他因为太想得到认可,反而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

那股被扑灭的火苗,在这一刻,从心脏的最深处,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猛烈姿态,重新“腾”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这一次,火焰不再摇曳,不再脆弱。

它烧得无比坚定,无比旺盛!

那团在胸口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得林子豪的眼眶都热了。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

他把那二十多块钱揣在兜里,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都像踩着云。

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滚烫。

可就因为他爸的一句话。

就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所有的喜悦,所有的成就感,瞬间就被砸了个稀巴烂。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自己视若珍宝的努力,贬低得一文不值。

凭什么?

林子豪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兔子。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为他劈开迷雾的女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琴姐……你要是我爸就好了。”

李玉琴正叉着腰,一脸“孺子可教也”的欣慰表情。

听到这话,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李玉琴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紧接着又冒出了一串。

这孩子,脑子被她骂糊涂了?还是被打击傻了?

她看着林子豪那红通通的兔子眼,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不好意思啊,这位小朋友。”

她故意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调侃。

“你这个愿望,我恐怕实现不了。”

她两手一摊,表情无奈又促狭。

“我,做不了你爸。”

林子豪的脸“唰”地一下就红透了,从脸颊一直烧到了耳根。

他也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有多离谱,多可笑。

那完全就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他窘迫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鼻尖,像个做错了事的学生。

“琴姐,对不起。”

他低下头,然后又猛地抬起来,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清明。

“谢谢你,今天你说的这些话,我全都记在心里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为这种事犯傻了。”

他说着,冲李玉琴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就准备离开。

这个地方,他实在没脸再待下去了。

“哎,等等。”李玉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子豪脚步一顿。

“这都日上三竿了,眼瞅着就该吃午饭了。”李玉琴走上前,拎起地上的菜篮子,掂了掂。

“你这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走吧?传出去还以为我李玉琴多小气,连顿饭都舍不得。”

她语气随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爽利:“坐着等会儿吧。”

李玉琴冲屋里扬了扬下巴。

“你只吃过我做的卤味,还没正经尝过我的手艺吧。”

林子豪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拎着菜篮子,转身走进那扇门里,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了他的鼻腔。

鼻子,瞬间就酸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

他的爸爸,县里的一把手,在外人面前永远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可回到家,只会用最严厉的姿态,全盘否定他的一切。

而他的妈妈,又只会用最温柔的方式,过分地溺爱他,把他当成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他们一个往死里推,一个往怀里拉。

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李玉琴这样。

她会骂他,骂得他狗血淋头,却又会肯定他,告诉他,你很厉害。

她会指出他的问题,一针见血,却又会给他指明方向,让他自己站起来。

她讲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她自己的道理和章法。

清醒,通透,又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林子豪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敞开的家门,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近乎嫉妒的情绪。

他现在,突然就特别羡慕李玉琴的孩子。

有这样一个妈妈,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林子豪最终还是跟着李玉琴进了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厨房里传来的卤味香气,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他局促地坐在客厅的小马扎上,面前放着一个搪瓷盆,里面是刚洗干净的毛豆。

“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把毛豆剥了。”李玉琴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理所当然的熟稔。

林子豪“哦”了一声,低下头,笨拙地开始剥毛豆。

他一个大少爷,什么时候干过这个。

可奇怪的是,他心里一点抵触都没有,反而觉得这种细碎的、带着烟火气的活儿,让他那颗被架在半空中的心,一点点地落回了实处。

就在他逐渐沉浸在这种新奇的体验中时,门锁“咔哒”一声响了。

门开了。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男人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军绿色长裤,身姿笔挺,眉眼深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不怒自威的凌厉气场。

正是乔明远。

他一进门,就闻到了满屋的饭香,嘴角下意识地就想往上扬。

可下一秒,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客厅里那个……正埋头苦干的陌生身影上。

乔明元的脚步,顿住了。

他眉头一拧,满头的问号几乎要实体化。

这小子怎么又来了?

还……还在剥毛豆?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乔明远把目光投向厨房,李玉琴正好端着一盘菜走出来,看到他,脸上立刻漾开一个温柔的笑。

“回来啦。”

乔明远“嗯”了一声,下巴朝着林子豪的方向抬了抬,眼神里的询问意味再明显不过。

“你怎么又到我家里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审视的味儿,直直地射向林子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