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院门被推开。
林子豪推着空车进来时,脚步都是飘的。
他一眼就看到堂屋里面他爸妈正在聊着天。
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他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屋里。
“妈!”
他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和颤抖。
杨丽芬正坐在桌边纳鞋底,闻声抬起头,看到儿子满脸通红,眼睛亮得吓人。
“怎么了这是?”
林子豪把身后那只装钱的布袋子“啪”一下拍在桌上,因为太用力,里面的毛票和钢镚儿撞在一起,发出一阵清脆又沉甸甸的响声。
“妈,你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解开袋子,把里面那一大捧混着汗水和油渍的钱,全都倒了出来。
“卖完了!全都卖完了!”
“不到一个小时!一车货,全没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睛却一直用余光,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地,瞟向坐在主位上看报纸的父亲。
他渴望从那张永远严肃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动容。
哪怕只是一个点头,一个赞许的眼神。
杨丽芬看着桌上那堆钱,惊喜地捂住了嘴。
“我的天!这么多!”
“好!好!我儿子出息了!”
她激动地拍着林子豪的胳膊,眼眶都有些红了。
然而,那道他最期待的目光,却迟迟没有落在他身上。
林志勇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报纸。
他甚至没有看桌上的钱,目光只是冷冷地落在林子豪那张涨红的脸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带着刺骨的嘲讽。
“卤水是别人的。”
“嗯?”林子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最开始的那些客人,也是冲着别人的名头去的。”
林志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
“他们从头到尾,喜欢的都只是李玉琴的味道。”
“所以,你到底在得意什么?”
轰——!
林子豪只觉得一瓢冰水,从头顶浇下,浇得他浑身冰冷,血液都凝固了。
刚才那满心的狂喜和激动,瞬间被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灰烬。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人站在那里,表情是难以言喻的难堪。
像一个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你少说两句吧!”
杨丽芬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站了起来。
她看着丈夫,声音因为气愤而拔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几十斤的鸭货,不是子豪一大早起来,一块一块辛辛苦苦卤出来的?”
“那一车的东西,不是他自己顶着风,辛辛苦苦推出去卖的?”
“就算那卤水是买的,那也是人家李老板信得过他,愿意卖给他!”
杨丽芬平时很少跟丈夫这么大声呛声,可今天看着儿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疼得厉害。
“我儿子一没偷,二没抢!”
“就是靠自己的本事,靠自己的力气,堂堂正正赚了钱!”
“怎么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林志勇被妻子这番抢白,噎了一下,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最后,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冰冷的哼笑。
“你就惯着他吧。”
说完,他把报纸往桌上一摔,转身就进了里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堂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杨丽芬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转身拉住儿子的手。
她放柔了声音,安慰道:
“子豪,别听你爸的。”
“他就是那么个茅坑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今天做得很好,真的,妈为你骄傲。”
林子豪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酸又胀。
他看着母亲,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妈,我……我回屋了。”
说完,他逃也似的转过身,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
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李玉琴就起了个大早。
她提着个菜篮子,直接去了离家最远的那个大菜市场。
现在原材料不足,她也只能尽量增加货品的种类了。
总之,什么都来点吧!
不过她这边没有谈到批发价,在副食店或者国营饭店买整鸡整鸭地太贵了,所以就打算来菜市场碰碰运气。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鸡鸭的嘎嘎叫声混着讨价还价的喧闹,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腥气。
李玉琴在里头转悠了一上午,专门找那些从乡下挑担子来卖自家活禽的。
还真就让她给蹲到了几个。
她眼疾手快,挑了品相最好的两只鸡三只鸭,跟人磨了半天嘴皮子,总算是用一个不错的价格全拿下了。
她甚至没把活禽带回家,直接在市场角落找了个相熟的摊主,借了地方和刀,当场就给收拾干净,拆解利索了。
拎着沉甸甸的鸡鸭回到职工大院时,已经是中午了。
楼道里静悄悄的。
她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往三楼走。
可刚走到自家门口,脚步就顿住了。
她家门前,正孤零零地蹲着一个人影。
那人把头埋在膝盖里,背影看上去说不出的萧瑟和颓败。
李玉琴眯了眯眼。
再仔细一看,好家伙。
那身板,那衣服……
那不是林子豪又是谁?
她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纳闷儿。
“林子豪?”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蹲着的人影猛地一颤,缓缓抬起了头。
一张布满了红血丝的脸,眼睛肿得跟俩烂桃似的,就这么直勾勾地,丧丧地看着她。
李玉琴被他这副尊荣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蹲我家门口?”
林子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他只是看着李玉琴,眼神里混杂着最后一丝希冀和浓得化不开的迷茫。
过了好半天,他才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问。
“琴姐……”
“我……我真的能……让我爸对我刮目相看吗?”
李玉琴提着鸡鸭的手紧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像是被霜打了茄子一样的年轻人,沉默了。
足足过了十几秒,她才缓缓开口:“我也不知道。”
这四个字,像是一盆冰水。
林子豪眼里的那点光,瞬间就熄灭了,暗淡了下去。
就像是黑夜里最后一颗被风吹灭的火星子。
他垂下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然而,李玉琴的下一句话,却又响了起来。
“毕竟……”她顿了顿,声音平淡地接着说,“我也不知道你昨天生意做得怎么样,到底有没有把那个摊子,给真正做起来。”
林子豪猛地一震,像是没反应过来。
他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李玉琴。
什么意思?
李玉琴看着他那副傻样,挑了挑眉。
林子豪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了。
他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像是被重新点燃了一簇小火苗,“唰”地一下,又亮了!
“有!”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我做了!琴姐!”
“我昨天去纺织厂门口卖了!一车货,全都卖光了!”
他语无伦次,挥舞着手臂,想把昨天的盛况比划出来:“一个小时都不到!就全没了!”
“李姐,我算了算,除去我给你那十块钱的本钱,还有我自己买鸭货的成本,我……我净赚了二十三块六毛五!”
他说完,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满是期待地看着李玉琴,像一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李玉琴听得一头雾水。
她眉毛都拧到了一起。
“那你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第一天出摊就赚了二十多块,这不挺好的吗?”
这下,轮到林子豪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刚才那股兴奋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他垂着头,把他爸昨晚说他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全都复述了一遍。
“他说……卤水是你的……”
“他说……客人是冲着你的名头去的……”
“他说……他们喜欢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味道……”
“他说……我到底在得意什么……”
李玉琴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听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清晰的,毫不掩饰的——
嗤笑。
林子豪愕然地抬起头。
只见李玉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股子看傻子似的鄙夷。
“你爸那简直是一派胡言!”
李玉琴的声音清脆又利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瞬间就劈开了林子豪脑子里的那团浆糊。
林子豪整个人都呆住了,傻愣愣地看着她。
李玉琴把手里的菜篮子换了只手,重重地往地上一搁,发出一声闷响。
她腾出手来,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争气的傻弟弟。
“我问你,你昨天是不是花时间了?”
林子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自己掏钱去买的鸭货?”
他又点了点头。
“你买我卤水的钱,是不是也是你自己出的本钱?”
林子豪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艰难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