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龙兴,开基定鼎之际,科尔沁部冲锋陷阵,锐不可当。论功行赏,遂冠诸蒙,位次常先,恩眷独隆。
为固邦谊,科尔沁岁贡贵女,入掖庭充嫔御;而皇上亦示天家恩渥,每擢其位至椒房之尊。尤在太宗文皇帝御宇时,为彰满蒙一体,联姻凡六十有九,纳蒙古贵女四十余,尚额驸二十余。
今科尔沁部复上表,请尚天家正脉嫡公主。然深宫之内,玉叶金枝堪匹者,惟太后所出恒媞与中宫所诞璟瑟而已。
蟠龙髹金大案后,皇上独坐,修指揉按着突突跳颤的阳穴。进忠觑着龙颜,轻奉上新沏的碧螺春一盏:
“皇上批阅奏牍,想是劳神。可传哪位娘娘侍笔墨,稍舒圣躬?”
皇上徐徐启目,目光掠过那盏清茶,却无心去碰:“罢了,”
“彼等……不过庸脂俗粉,终日但知敷粉争妍,何曾解朕心曲半分?”
“若令妃在……或可……为朕分剖一二……”
俄而柔思散尽,如露泫荷珠。皇上猛地一振衣袖,“摆驾慈宁宫。朕有要事,须面禀皇额娘。”
慈宁正殿,佛龛香篆氤氲。太后趺坐暖炕,掌中翠玉念珠捻动极缓。闻得御跸将至,珠串微凝。未回首,目光只注于佛龛深处的长明灯焰。
轻微跫音,踏碎殿暮,渐行渐近。
“皇帝……来了。”
皇上徐步至殿中,袍裾轻拂金砖,终是开口:“皇额娘,科尔沁再呈表章,恳请尚嫡公主。此事……儿臣思之再三,颇觉棘手。”
太后指尖念珠复又捻动:“皇帝但说无妨。”
“璟瑟乃中宫嫡出,位份尊贵,然……中宫失仪,若遽将其女远嫁漠北,恐非但失却和亲本意,反生怨怼。况漠北苦寒,璟瑟自幼娇养深宫,恐难堪其苦。”
他抬眼觑了觑太后神色,续道:“中宫膝下唯此一女。若令其远适,形同剜心。儿臣……亦实不忍见诛心之痛。”
暖炕之上,太后忽地逸出一声轻笑,珠串脆响骤停:“皇帝,好一番思量。你心疼皇后,心疼璟瑟,字字句句,情理周全。可你独独……不心疼你妹妹!不心疼哀家这白发人!”
皇上身形微震:“皇额娘!儿臣绝无——”
太后声调陡然拔高:“你明知道!哀家膝下骨肉,已远嫁了一个端淑!那锥心刺骨、夜夜难眠的滋味,哀家尝够了!如今,你竟还想游说哀家,将这仅剩的恒媞也推出去,再受一遍那生离之苦?皇帝!”她手中翡翠念珠重重按在炕几上,发出沉闷一响,“她们确非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自你养在哀家跟前,她们一声声‘四哥’,唤了这些年!这些情分,这些声响,你都忘净了吗?!”
殿内香篆仿佛也凝滞了。太后胸口起伏,眼中是压抑多年的痛楚与失望:“哀家……哀家是有亲生儿子的!可当年,哀家是如何力排众议,将这九五之尊的位子,捧到你面前?推食解衣,呕心沥血,待你如何,你心中当真无半点掂量?你如今便是这样回报哀家的?用哀家女儿的终身,去填你那所谓‘不忍’的窟窿?!”
皇上闻之,双膝一软,“咚”地跪倒在金砖之上,语带惶急:“皇额娘息怒!儿臣万死不敢忘皇额娘天高地厚之恩!儿臣能有今日,全赖皇额娘抚育提携,此恩此德,儿臣铭刻五内,夙夜不敢或忘!儿臣岂敢有负慈恩?岂敢不念手足之情?”
他伏身叩首:“然则……皇额娘明鉴!满蒙联姻,乃太祖太宗所定之国策,维系北疆安宁之基石,百余年奉行不易。科尔沁为漠南屏藩之首,其请尚嫡公主,亦是循旧例、表恭顺。若断然拒之,恐寒了蒙古诸部之心,动摇邦本,儿臣……儿臣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旧例?国策?”太后冷笑一声,眼中锐光更盛,“哀家不管什么祖宗旧例!也不听你那些‘邦本’‘苦衷’的堂皇之词!你且告诉哀家,少嫁一个妹妹,少嫁一个女儿,难道这天,就塌了?这大清的江山,就坐不稳了?!”
“若科尔沁部,真因一桩婚事未成,便生异心,便敢离心背德——那便是他们本就包藏祸心,对大清不忠!此等叵测之辈,更不可纵容以嫡公主下嫁,徒增其势,反噬己身!”
皇上唇齿微动,似欲再陈国策之重、北疆之虑。
“福珈!”太后猝然截断其言,“送皇帝出去。他连日忙于政务,殚精竭虑,想是累得神思昏聩,连祖宗家法、骨肉亲情都掂量不清了。”
“吩咐御前伺候的人,给他好好煮一碗定心安神的莲子汤。多放些莲子芯,那东西最是清心败火,醒神明目。务必看着皇帝……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皇上默然步出慈宁宫正殿,胸中一股郁勃之气无处宣泄,堵得心口发疼。甫一回养心殿,一小太监垂手侍立阶下,手中端着一只定窑白瓷盖碗,热气氤氲,正是那碗奉命送来的莲子汤。
龙目触及那碗汤,犹如火上浇油!慈宁宫内强抑的屈辱、太后的冷嘲、骨肉之情的撕扯、国策受阻的焦灼……诸般情绪轰然炸裂!
“放肆!”他袍袖猛地一拂,带起一股劲风!那价值不菲的定窑盖碗应声飞出,狠狠撞在朱红宫墙根下!
“哐啷——!”
雪白的碎瓷四散迸溅,犹带热气的汤水淋漓泼洒,金黄的莲子与墨绿的莲芯滚落尘埃,狼藉一片。
“进忠,传朕口谕:中宫皇后富察氏,前因言行失谨,深居思愆。朕念其闭门自省,朝夕惕厉,省躬克己之诚,殊为可悯可嘉;今体察其悔悟真切,德容有进。朕躬膺天命,抚驭六宫,恩威务求至当。特降恩旨:即行归还皇后金册、金宝,复其位尊;着即日起,复领协理六宫之全权,肃清闱则。望其感念天恩,益加勤慎,永绥福履。钦此。”
琅嬅歪在炕上,面皮蜡黄,隐隐泛着青灰,气息只如游丝一般。进忠宣罢,既不谢恩,亦不发一语,双眸黯黯,惟凝睇着藻井深处。方幽然一叹:“此物……于我何益?”喉间哽咽,气促声微,“但去回他:还我那苦命的孩儿……并素练、莲心……俱还来!”
“娘娘……”进忠腰躬愈深,“奴才不过奔走传旨的贱役,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伏乞娘娘……千万垂怜,饶奴才草芥之命!”
琅嬅闻之,眼波徐转,落于其佝偻下的脊背之上。
“是了……原是我糊涂,难为一介奴才作甚……,罢了,物且搁下,你……复命去罢……”
再次踏入长春宫门,殿宇依旧,人事全非,恍如隔世。深秋肃杀之气已侵透宫苑,阶前黄叶堆积无人扫,廊下鹦鹉垂头,亦敛了声息。魏嬿婉轻移莲步,趋入内殿,琅嬅不再习字,她斜倚在填漆螺钿榻上,身上搭着半旧的杏子黄绫被,容颜清减,神色恹恹,昔日丰润之姿尽化作了眼前一段病骨支离。
魏嬿婉紧行几步,至榻前深深万福,唤了一声:“娘娘……”
琅嬅闻声,缓缓睁开倦眼,目光落在嬿婉身上,透出几分难得的暖意。她吃力地伸出手来,携了魏嬿婉的柔荑,轻轻拍抚着:“好孩子……难为你还来瞧我这无用之人。”
“我都……都听说了。你为着我那不成体统的事,在御前求了情……反惹得龙颜震怒,受了责罚……咳、咳……是我……是我连累了你,对不住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那气息却仿佛提不上来,引得一阵低咳,忙用绢帕掩了唇。待气息稍平,复又幽幽叹道:“日后……万不可再如此了。他待我如何,是雷霆也好,是霜雪也罢,我早就不在意了。横竖拖着这副残躯病骨,熬过一日是一日,只待油尽灯枯,了此残生罢了……”
“你还年轻,前程路远。记着我的话,好生保全自己,莫要……再为不值当的人,白白折损了去。”
魏嬿婉语意切切:“娘娘万莫作此心灰意冷之状!娘娘母仪天下,德泽六宫,便是偶有微恙,也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天道常理,稍加调养必能康泰如初。常言道‘否极泰来’,娘娘眼下些许烦忧,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娘娘且放宽心怀,保养凤体才是正经,这阖宫上下,哪一日不仰仗娘娘的慈晖福泽?”
琅嬅默然听着,半晌,凄然一笑,那笑意未及眼底,便已化作一片凄迷水雾,浸得眸中枯槁更添三分寒凉。
“嬿婉,你可曾读过,‘兰因絮果’。”
“说来堪笑……我自幼在闺中,四书五经,纵未敢言倒诵如流,亦烂熟于心;诸子百家,亦曾略窥门径。挥毫泼墨之际,阿玛尝捻须称善。我心中是何等意气?自诩女儿胸中丘壑,未必输于男儿,满腹锦绣,终有酬志之日....”
“可惜,年幼懵懂,焉知女子的才学、胸臆…终不过议亲时锦上添花的谈资,妆奁内精致无用的清玩。”
“彼时……弘历他……含笑看我临摹的《快雪时晴帖》,赞我笔意空灵,有林下风致;与我品评前朝旧事,论兴衰得失,听我侃侃而谈,其目灼灼,激赏之情溢于言表,尝言:‘卿之洞见,慧黠通透,纵朝堂饱学之士,亦不及卿万一!’彼时,他唤我‘琅嬅’,非以‘格格’相称,谓我乃其‘解语花’,扫眉才子!字字句句,甘若醴酪,沁入肺腑。我这一颗心……便溺于他那‘知我’的温存,只道觅得真知己,从此一心一意,再无旁骛。”
“我以为,我们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嫌。春日新柳下,也曾并辔踏青,共赏桃夭;夏夜凉亭中,也曾赌书泼茶,笑说流萤。彼时情浓,一个眼神便是千言万语,一句诺言便信是地久天长。真真是‘如兰之馨,似璧无瑕’,只道是神仙眷侣,佳偶天成,命中注定的鸾凤和鸣。”
“然既正位中宫,情随势迁!皇后……乃国母,乃天下女子仪范!其‘德’之所系,再非才情纵横、卓识超群。唯需‘端庄持重’,‘温良恭俭’,‘不妒不怨’,‘为天下式’!我昔日引傲的才学,彼击节称善的卓见,皆成了不合时宜的累赘,沦为‘妇言’之外的聒噪!”
“昔年耳鬓厮磨的知心人,亦渐次成了须臾不离君臣礼的至尊。‘情’之一字,在江山社稷、前朝后宫、制衡权术面前,薄如蝉翼,轻若飞絮。猜忌如藤蔓暗生,隔阂如山峦渐起。昔日他赠我的玉如意,如今握在手中,只觉冰冷刺骨,哪还有半分温存?”
“世人当知,那‘絮’,初时亦皎洁轻柔,惹人怜惜。然风起处,身不由己,零落成泥,沾染尘垢,旧时洁净,杳然难寻。此深宫,便是一场无尽之风,将‘兰因’吹散,令‘絮果’漫天,落得满目狼藉,心字成灰……所谓帝后,不过金玉为城、锦绣作笼。城外只见万丈荣光,艳羡无已;城中之人,却日复一日,眼见‘兰因’点滴消磨,终余此漫天飘零之‘絮果’,寂寂无声。”
忽闻殿门珠帘轻响,一才留头的小宫娥,战战兢兢挨入。垂首屏息,不敢仰视凤榻,只向魏嬿婉处深深一福,声若蚊蝇,惊惶道:“启禀……启禀娘娘……适才……御前的公公传……传皇上口谕……”
“言……言皇上圣意已决,降旨……将固伦和敬公主……许嫁蒙古科尔沁部……”
宫娥抖若筛糠,颤声续禀:“公主闻讯,悲恸难抑,于养心殿前长跪不起,誓死……誓死欲留宫闱……侍奉娘娘膝下尽孝……已……已触天颜震怒……”
“皇上……更望……娘娘能体察圣心,移驾……劝慰公主……言……公主素来最听娘娘教诲……”
“你……你说什么?”琅嬅喃喃重复,唇齿翕张,“噗——!”
一道殷红的血箭,毫无征兆自其口中狂喷而出!点点猩红如寒梅骤绽,激射于杏子黄绫锦衾之上、魏嬿婉素色宫装襟前、乃至数步外金砖地面!触目惊心!
她身体猛地一挺,旋即软倒。乌发逶迤枕畔,那支赤金点翠九尾凤簪“当啷”坠地,于脚踏之上碎作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