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靖王府一片寂静。
元荌从浅眠中惊醒——窗外隐约传来金属破空之声。她披衣起身,循声来到后院,只见月光下一道白色身影手持长剑,招式凌厉如行云流水,哪还有半分病弱之态?
顾瑾。
她身形翩若惊鸿,剑锋所过之处,落叶纷纷一分为二。元荌看得出神,忽然注意到顾瑾脚步微滞,紧接着一阵剧烈咳嗽——一口鲜血喷在青石板上,在月光下黑得发紫。
"顾瑾!"元荌冲上前。
顾瑾迅速抹去唇边血迹,剑锋直指来人,见是元荌才收势:"王妃还未休息?"
"这话该我问你。"元荌夺过长剑,"太医说过,寒毒最忌劳累。王爷这是嫌命太长?"
顾瑾轻笑:"习惯了。自幼体弱,若不勤加练习,早成一抔黄土。"
元荌借着月光细看她的脸——苍白如纸,眼下青影浓重,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心头一酸,不由分说拽起顾瑾手腕:"回去休息。从今日起,你的作息由我安排。"
顾瑾挑眉:"王妃这是要管束本王?"
"正是。"元荌声音斩钉截铁,"我已命人备了药浴,每日练剑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子时必须就寝。"
顾瑾罕见地露出无奈神色:"王妃..."
"没得商量。"元荌打断她,"除非王爷想让我写信给北燕,请几位巫医来给王爷'特别调理'。"
顾瑾失笑:"好厉害的威胁。"她任由元荌拉着往回走,"不过王妃恐怕要失望了。明日开始,我要准备生辰宴了估计也没得休息了。"
元荌脚步一顿:"什么生辰宴?"
"三日后是我生辰。"顾瑾语气平淡,"按制,皇子二十五岁需设宴庆贺,父皇特意叮嘱要大办。"
元荌心头一震。二十五岁——寻常人正当盛年,可对寒毒缠身的顾瑾而言,每过一个生辰都像是向死亡迈近一步。
"我来筹备。"元荌突然道。
顾瑾诧异看她。
"王爷专心政务,生辰宴交给我。"元荌眼中闪着坚定的光,"保证不丢王府脸面。"
顾瑾凝视她片刻,轻轻点头:"有劳王妃。"
......
三日转瞬即逝。
靖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顾瑾一袭月白锦袍,金冠玉带,端的是翩翩贵公子模样。只有站在近处的元荌能看到她额角的细密汗珠——为了今日场面,顾瑾已服了三倍剂量的止痛药。
"陛下驾到!"
随着太监尖利的通传,满座宾客齐齐跪迎。皇帝一身常服,笑吟吟扶起顾瑾:"瑾儿不必多礼。今日你是寿星,朕只是来讨杯酒喝。"
顾瑾恭敬道:"父皇厚爱,儿臣惶恐。"
皇帝拍拍她肩膀,目光扫过精心布置的宴席,满意地点头:"元荌公主果然贤惠。"
元荌盈盈下拜:"父皇谬赞了。"
宴席过半,觥筹交错间,元荌悄然离席。不多时,乐声忽变——一阵悠远的胡笳声从厅外传来,紧接着鼓点如雨,八名北燕舞姬踏着节拍翩然而入。
宾客哗然。北燕舞蹈在大周极为罕见,更别说在皇室宴会上。众人正惊讶间,一抹绯色身影如惊鸿般掠入厅中央——正是元荌。
她换了一身北燕传统舞衣,金线绣成的凤凰随着舞步熠熠生辉。手腕脚踝上的银铃叮当作响,与胡笳鼓点完美相和。旋转间,她面纱飘落,露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
顾瑾怔在座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元荌跳北燕舞蹈——那般热烈奔放,与平日端庄的靖王妃判若两人。舞至**,元荌忽然一个腾跃,落在顾瑾案前,从袖中取出一柄精致短剑奉上。
"北燕习俗,至亲生辰需献上最珍贵的礼物。"元荌声音只有顾瑾能听见,"这是我的贴身佩剑'朝凤',自幼相伴。今日赠予王爷,愿它护你安康。"
顾瑾接过短剑,触手温润如玉。剑柄上刻着北燕文"生死相随",她曾在元荌的妆匣暗格中见过这柄剑——确实是心爱之物。
"多谢王妃。"顾瑾声音微哑。
元荌浅浅一笑,退回舞姬行列。最后一节乐声响起,她与众舞姬齐齐下拜:"恭祝靖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满堂喝彩。皇帝龙颜大悦:"好!元荌公主有心了。赏!"
顾瑾想起身谢恩,却忽觉天旋地转。她下意识抓住案角,眼前却阵阵发黑。最后看到的,是元荌惊恐奔来的身影...
"王爷!"
......
靖王府内室,太医把脉良久,摇头叹息:"寒毒已侵心脉,需静养。再这般劳累,只怕..."
"只怕如何?"元荌声音发紧。
太医不敢直视她:"熬不过今冬。"
元荌如坠冰窟。她机械地送走太医,回到床前。顾瑾仍在昏睡,脸色灰败得可怕。元荌轻轻抚上她的脸——那么凉,仿佛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
"骗子。"元荌哽咽,"说什么要天下太平,自己却..."她说不下去了,只能紧紧握住顾瑾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
夜深了,阿萝来劝了几次,元荌都不肯离开。直到三更梆子响过,她才伏在床边浅眠片刻。
朦胧中,她感觉顾瑾动了动。
"醒了?"元荌立刻坐直身子,"要喝水吗?"
顾瑾微微点头。元荌扶她起身,小心喂了半杯温水。顾瑾喝完,虚弱地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元荌替她掖好被角,"再睡会儿吧。"
顾瑾却摇头:"案上奏折..."
"我来看。"元荌按住她,"告诉我怎么批。"
顾瑾定定看她片刻,忽然笑了:"王妃这是要准备摄政了?"
"有何不可?"元荌故作轻松,"北燕女子向来能干政。再说..."她声音低下去,"我想帮你。"
顾瑾眼中似有流光闪过。她吃力地指向书架:"第三格,有个黑木匣。"
元荌取来木匣,顾瑾示意她打开——里面是一叠边境地图和几本手札。地图上详细标注了各州郡驻军、粮仓位置,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手札则记录着各种改革构想,从赋税到科举,甚至包括女子入仕的设想。
"这是..."元荌震惊地翻阅。
"我的心血。"顾瑾轻声道,"若有朝一日...请王妃交给父皇。"
元荌啪地合上木匣:"自己交。"她声音发颤,"顾瑾,你给我听好了。从今日起,你必须按我的方子调养。北燕雪山有种'火莲',可缓解寒毒。我已派人去寻..."
"元荌。"顾瑾突然唤她名字,"生死有命。"
"我不认命!"元荌红了眼眶,"当年冷宫里,你说'活着才有希望'。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她紧紧抓住顾瑾的手,"顾瑾,你必须活着。为了你的抱负,为了...我。"
最后两个字轻如蚊呐,却让顾瑾浑身一震。她凝视元荌良久,终于轻轻回握:"好。"
这一声"好",让元荌多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眼泪夺眶而出。她慌忙低头掩饰,却被顾瑾抬起下巴。
"北燕女子也这般爱哭?"顾瑾拇指轻拭她泪痕,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元荌破涕为笑:"只在你面前。"
窗外,东方既白。一缕晨光穿透窗纸,照在相握的两只手上,温暖而明亮。
......
自那日起,靖王府的气氛悄然变化。
顾瑾遵照医嘱,每日只在固定时间处理政务,其余时候静养。元荌则全权代理王府事务,从流民安置到军饷调配,事事亲力亲为。令人惊讶的是,她处理政务的章法竟与顾瑾如出一辙,连皇帝看了奏折都夸"颇有靖王之风"。
这日午后,元荌正在书房批阅文书,阿萝匆匆进来:"公主,北燕来人了!"
元荌手中的笔一顿:"谁?"
"太子殿下的亲信,说是送生辰贺礼的。"
元荌眉头微皱。兄长此时派人来,恐怕不止送礼那么简单。她整理好衣冠,来到前厅——果然,来人正是太子心腹,侍卫统领拓跋锋。
"参见公主。"拓跋锋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个锦盒,"太子殿下命属下送来贺礼,恭祝靖王福寿安康。"
元荌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是支千年人参。她不动声色地合上盖子:"替我谢过兄长。"
拓跋锋却不退下,反而压低声音:"殿下还有口信——'御花园的时光囊该取了'。"
元荌心头一跳。这是催问军情的密语!
"我知道了。"她淡淡道,"你先回使馆休息,明日再来听回信。"
拓跋锋退下后,元荌独自在厅中伫立良久。锦盒中除了人参,还有张字条——"三日期限,否则主战派将行动"。
"在看什么?"
顾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元荌下意识藏起字条,却见顾瑾已走到面前,目光落在锦盒上。
"北燕的贺礼?"顾瑾拿起人参端详,"好东西。"
元荌强作镇定:"兄长的一片心意。"
顾瑾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巧了,我刚收到边境急报——北燕近日在雁门关增兵三万,主将正是拓跋锋的父亲拓跋烈。"
元荌脸色顿变:"我不知情!"
"我知道。"顾瑾放下人参,"但王妃现在必须做个选择了。"
元荌攥紧字条,心如擂鼓。一边是血脉至亲,一边是...
她抬头看向顾瑾。阳光透过窗棂,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光影,映得那双凤眼格外清亮。一瞬间,元荌想起了冷宫初遇,想起了月下立誓,想起了生辰宴上那个未说完的"为了...我"。
"我早已做出选择。"她取出字条递给顾瑾,"三日期限是给兄长的答复,不是给你的。"
顾瑾看完字条,眼中冰雪消融。她伸手轻抚元荌脸颊:"多谢信任。"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元荌鼻尖一酸。她握住顾瑾的手贴在脸上:"顾瑾,我想帮你实现抱负——那个天下太平的抱负。"
顾瑾凝视她良久,忽然倾身,在元荌额间落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有王妃相助,我之幸事。"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元荌呆立当场,连耳根都红透了。顾瑾却已恢复常态,转身研究起边境地图,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尖,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