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门轴的吱呀声尚未消散,沈烬的脚尖已陷入一片虚无。

眼前的世界像被揉碎的星子,无数半透明的碎片在混沌中悬浮。

有的泛着金红,是火舌舔过琉璃瓦的光;有的凝着银白,像雪落在将军甲胄的棱;还有的蒙着血锈,隐约能辨出断刀、残旗、染血的凤冠——每一片都在轻轻震颤,发出细碎的、熟悉的嗡鸣,撞得沈烬后颈的银白印记发烫。

"阿昭。"她下意识攥紧楚昭的手。

他掌心的血泡还未结痂,粗糙的肌理磨着她的指腹,像根锚,把她从翻涌的记忆里拽住。

楚昭的呼吸陡然一滞。

沈烬抬头,见他瞳孔正被金红的光填满——他盯着某片碎片,那上面浮着个穿玄铁重铠的身影,腰间玉牌刻着"昭"字,正单膝跪在焦土上,手中的剑深深插进泥土,剑尖滴着的血不是红的,是半透明的、带着星辉的银。

"那是...我。"楚昭的声音发涩,"可我从未穿过这样的甲。"

沈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碎片突然震颤得更剧烈,像被风吹散的纱,下一秒却"啪"地贴在她眉心。

滚烫的画面劈头盖脸砸进来——

朱红宫墙下,穿月白宫装的少女踮脚,往玄甲将军的箭囊里塞蜜饯。"阿昭哥哥,今日猎苑围猎,你可不许再把鹿肉烤焦了。"少女的笑比春桃还艳,后颈的银焰印记随着动作晃了晃,"母后说...说等我及笄,便许我们..."

"阿烬!"楚昭的惊呼刺破幻觉。

沈烬踉跄后退,撞进他怀里。

她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而楚昭的眼眶也红得骇人——他刚刚看到的碎片里,玄甲将军正攥着染血的凤冠,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身后是烧成废墟的宫殿,"双生劫...原来不是诅咒,是天罚。"

话音未落,虚空里响起清越的钟鸣。

一道白光自混沌顶端垂落,照出个身披星纱的身影。

他的面容隐在光里,声音却像晨露落玉盘:"你们看到的,是三百年前的因果。"光明使者抬手,悬浮的碎片突然开始旋转,"她是前朝长公主,掌九域烬火;你是护国镇北将军,承天命银龙。"他的指尖扫过两片最亮的碎片,"私定终身,触犯天规,贬入轮回受七世情劫,却不想..."

"却不想那叛臣阴魂不散!"

炸雷般的暴喝惊得碎片纷纷碎裂。

沈烬抬头,只见混沌深处爬出道黑影——那人身着玄色暗纹蟒袍,面容竟与方才记忆里跪在焦土上的将军有七分相似!

他眼眶泛着妖异的青黑,指尖凝聚的黑矛正滴着腐蚀性的黏液,"三百年前我被你们剜了心肝封印,如今借你们的劫数重生,正好拿你们的血祭旗!"

"是他!"楚昭突然掐住沈烬的手腕,将她拽到身侧。

沈烬这才注意到,邪道尊主腰间挂着块碎玉,缺口与她怀中的半块玉符严丝合缝——林怀远临死前指向的,原来是这个!

"当年是你故意泄露公主行迹,引敌国大军围城!"楚昭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记忆如潮水倒灌:他终于想起,前世最后一刻,自己护着公主往密道跑,却听见熟悉的令旗声——那是他亲手教给副将的暗号。

"不错!"邪道尊主的黑矛指向楚昭心口,"若不是你这傻子把兵符交我代管,我怎破得了北境三十万大军?"他转向沈烬,嘴角咧到耳根,"公主的烬火能焚尽千军,可你舍不得烧我这'忠将',最后被乱箭穿胸时,可后悔没早点动手?"

沈烬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的痛突然清晰起来:箭簇穿透肋骨的锐痛,喉间腥甜的血,还有阿昭哥哥抱着她时,甲胄上的血把她月白的宫装染成了赤褐。

她望着邪道尊主扭曲的脸,烬火不受控地从指尖窜出——这次没有反噬的灼痛,只有楚昭掌心的温度顺着交握的手涌进来,像团温柔的火,把她翻涌的恨意压成利刃。

"所以你等了三百年?"沈烬盯着邪道尊主身后翻涌的黑雾,那里面隐约能看见被他吞噬的冤魂,"等我们的劫数最盛时重生,好彻底毁了这因果?"

"聪明。"邪道尊主的黑矛又逼近几分,"只要杀了你们,天罚便永远解不开,我就能..."

"就能被永远困在这混沌里。"光明使者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抬手抛出两枚流转着金红与银白光芒的晶石,"双生之心,可融你们的魂,合你们的命。"他的目光扫过沈烬后颈的印记,又扫过楚昭手背的血泡,"但融合时,你们会承受七世劫数的反噬,轻则魂散,重则..."

"重则如何?"楚昭打断他,指尖轻轻抚过沈烬后颈的印记。

那是他们前世相认的标记,此刻正随着两人的心跳同频震颤。

"轻则永坠轮回,重则灰飞烟灭。"光明使者的声音里有了丝叹息,"但这是唯一能彻底封印他的办法。"

邪道尊主突然狂笑:"他们不敢!

七世情劫够他们受的,还敢再赌一次命?"他的黑矛凝聚出更浓的黑雾,"今日,我便送你们去见前世的自己——"

"我敢。"沈烬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劈开乌云。

她望着楚昭眼底翻涌的星光,想起前世他最后说的话:"阿烬,别怕,我背你走。"想起今生他替她承受反噬时,手背烫起的血泡;想起白璃化作星光前,眼里的光。

她伸手握住那枚金红晶石,"阿昭,你敢么?"

楚昭没有说话。

他握住银白晶石的手,与她交叠。

两人手背上的印记突然同时亮起,金红与银白的光绞在一起,像两簇纠缠的火,烧穿了混沌里的黑雾。

邪道尊主的黑矛停在半空中。

他望着交握的两人,突然露出惊恐的表情:"不...你们不能..."

"能。"楚昭低头,在沈烬额间落下一吻。

这吻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混着烬火的灼热,烫得沈烬眼眶发酸。

她望着他眼底的自己,轻声说:"前世我们没走完的路,今生...一起走完。"

两枚晶石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

沈烬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灵魂深处涌出来,与楚昭的魂轻轻相触——那是七世的记忆,七世的错过,七世的痛,此刻都化作暖流,把两人的魂紧紧缠在一起。

邪道尊主的嘶吼被光淹没。

沈烬听见光明使者说:"融合开始,你们的印记会彻底相连..."后面的话被风声卷走,她只能听见楚昭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合着同一个节奏。

她后颈的银白印记,与楚昭手背上的金红印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相融。

双生印记相融的刹那,沈烬听见自己灵魂深处传来裂帛般的轻响。

那些被七世轮回碾碎的记忆碎片如潮水倒灌——前世她被乱箭穿胸时,楚昭护在她上方的玄甲染透血;第三世她是绣娘,他是赶考书生,在雨巷共伞时指尖相触的温度;第五世她是道姑,他是将军,在破庙外对峙整夜,他铠甲上落满的霜……每一段记忆都带着楚昭的气息,或灼或冷,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刃,将她与他的魂丝绞成一股。

"阿烬!"楚昭的低唤裹着震颤的气音撞进她耳中。

她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星河——那是他们融合的魂魄在发光,金红与银白交织成流动的光带,顺着交握的手爬上两人的手臂,在腕间缠成并蒂莲的模样。

邪道尊主的黑矛终于暴射而来。

这一次黑雾里裹着万千冤魂的哭嚎,矛尖撕裂空气的声响像极了前世城破时,敌军擂响的战鼓。

沈烬指尖的烬火自动窜出,却不是灼热的红,而是金中透白的光焰——那是楚昭的王气与她的烬火交融后的颜色。

火焰裹住黑矛的刹那,她清晰听见邪道尊主的痛吼:"不可能!

你们的力量怎会……"

"因为我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体。"楚昭的声音里带着前世镇北将军的沉肃,又混着今生帝王的冷冽,"前世我护不住你,今生我与你同生共死。"他另一只手按上沈烬后颈的印记,那里的温度透过肌肤渗进她骨血,"七世轮回,我找你七世。

这一次,我要亲手斩断所有因果。"

沈烬的泪混着光焰落下。

她想起今生初遇时,楚昭握着她的手按在火盆上,说"王妃的手该是暖的";想起她失控灼伤他手背,他却笑着用伤手替她擦泪;想起白璃消散前说"殿下,你终于肯为自己活一次"……这些记忆化作力量,顺着交缠的魂魄涌进她心口的双生之心。

"以烬火,燃心灯!"她低喝一声。

金白火焰骤然暴涨,在两人身周凝成火茧。

楚昭的王气如银龙窜入火茧,与火焰缠绕着冲向邪道尊主。

邪道尊主的黑矛在火茧前寸寸碎裂,他脸上的青黑开始剥落,露出底下苍老的面容——那是三百年前被剜去心肝的叛臣本相。

"不!

我苦心经营三百年……"他踉跄后退,身后的黑雾被金白火焰灼出一个个空洞,露出里面被囚禁的魂魄,"你们不能……不能毁了我!"

"能。"楚昭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与沈烬同时抬手,掌心的晶石化作流光没入对方心口。

沈烬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灵魂最深处破土而出——那是被七世劫数压垮的、最原始的爱意。

它裹着烬火与王气,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光网,将邪道尊主死死困在中央。

光明使者的咏唱突然清晰起来:"双生劫,因果结;魂相融,劫数解。"他的星纱被光网掀起,露出眉间一点金痣,"以心为引,以命为契,封!"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沈烬与楚昭的魂魄彻底交融。

她看见楚昭眼底的自己,也看见自己眼底的楚昭——那是同一副躯体里的两个灵魂,此刻正化作炽白的光,将邪道尊主包裹。

邪道尊主的嘶吼渐弱,他的身体开始透明,像被阳光融化的雪。

"阿昭,疼么?"沈烬轻声问。

她能感觉到魂魄被撕扯的痛,但楚昭掌心的温度比痛更清晰。

"不疼。"楚昭吻去她眼角的泪,"比前世看你死在我怀里,轻太多。"

光越来越亮,亮得沈烬睁不开眼。

她听见封印空间崩塌的轰鸣,像前世宫殿倒塌时的巨响;听见外世界的喊杀声突然沉寂,像今生楚昭率军破敌时的鸦雀无声;最后,她听见自己与楚昭的心跳,在灵魂深处合为一个节奏。

当光芒散尽,南宫烬的玄铁剑"当啷"坠地。

他望着空荡荡的青铜门内,掌心的毒针扎进肉里都没察觉。

白璃留下的半块玉符在他颈间发烫,那是沈烬亲手系上的。"王妃?

殿下?"他嘶哑着喊,声音撞在残墙上又弹回来,惊起几只寒鸦。

"义兄。"身后突然响起清越的女声。

南宫烬猛地转身,看见城门外立着个白衣女子,怀里抱着个穿金红小袄的孩童。

女子眉眼与沈烬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多了颗泪痣——那是沈烬前世作为长公主时,因哭求母后许婚留下的印记。

孩童歪着头,伸出藕节似的小手。

南宫烬突然注意到,孩子手背上有枚淡金色的印记,形状像朵并蒂莲。

他喉间发紧,刚要开口,女子已牵着孩子转身。

风掀起她的衣摆,露出后腰处若隐若现的银焰印记——与沈烬后颈的,一模一样。

远处,最后一朵金色莲花正缓缓消散。

天地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南宫烬听见,风里飘来一句模糊的低语:"阿昭,这次换我背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