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江南一处偏僻的竹林精舍。
细雨蒙蒙,打湿了精舍门前的青石板。萧景琰——如今已是新登基的大周皇帝——独自站在屋檐下,望着紧闭的竹门。他身后,数十名御林军静立雨中,无人敢出声打扰。
这是他们追查的第七处地点。前六处都是假消息,让萧景琰的希望一次次燃起又熄灭。但这次不同,探子说精舍里确实住着一位白发僧人,病得很重。
萧景琰抬手示意侍卫退后,自己上前轻叩竹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三下,力道加重。
"谁?"里面传来虚弱的声音。
那声音轻得像风,却让萧景琰浑身血液凝固。是明尘,虽然嘶哑了许多,但他绝不会认错。
"是我。"萧景琰喉头发紧,"开门。"
精舍内一阵死寂,随后是物体倒地的闷响。萧景琰再不犹豫,一脚踹开竹门。
屋内昏暗潮湿,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明尘倒在地上,白发散乱,正艰难地试图爬起。他比上次见面更加消瘦,几乎形销骨立,素白僧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在骨架上的麻袋。
萧景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将明尘抱起。怀中人轻得让他心惊,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
"陛下..."明尘挣扎着要行礼,"贫僧..."
"闭嘴。"萧景琰打断他,声音却不像想象中凶狠,"省点力气。"
他环顾四周,这所谓的精舍不过是一间摇摇欲坠的竹屋,漏风漏雨,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墙角堆着药罐,有些已经打翻,药汁干涸成深色痕迹。
明尘在他怀中轻咳,嘴角渗出血丝。萧景琰用拇指抹去那抹刺目的红,发现明尘的皮肤烫得吓人。
"你的药呢?红色那种。"
明尘摇头:"用...完了..."
萧景琰咬牙,一把扯开明尘的衣领。锁骨下方的火焰蟠龙烙印周围,青紫色血管如蛛网般蔓延至胸口,触目惊心。更让他震惊的是,烙印旁边有一个新伤口——那是一个"琰"字,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尚未完全结痂。
"你..."萧景琰手指轻颤,"这是什么?"
明尘别过脸:"没什么..."
萧景琰不再追问,直接抱起明尘往外走。明尘虚弱地挣扎:"放我...下来...我不能..."
"朕是皇帝。"萧景琰冷声道,"你敢抗旨?"
明尘不动了,任由萧景琰将他抱出精舍。雨幕中,御林军齐刷刷跪倒,无人敢抬头直视天子怀中的白发僧人。
"传御医。"萧景琰命令道,"准备马车,即刻回京。"
——
皇宫,紫宸殿偏殿。
十二名御医轮流为明尘诊脉,个个摇头叹息。最后,最年长的张御医跪在萧景琰面前:"陛下,这位...大师...体内积毒已深,伤及肺腑。若非他本身精通医理,以药物强行续命,恐怕早已..."
"朕不听这些。"萧景琰打断他,"只说能不能治。"
张御医额头触地:"老臣...老臣无能。除非有传说中的'九转还魂丹',否则..."
萧景琰挥手屏退众人,独自来到明尘床前。御医们已经为他换了干净衣裳,白发也梳理整齐,但脸色依然惨白如纸,唯有呼吸的微弱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萧景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匣,里面是御药局这三个月来按照明尘药方配制的九转还魂丹。因缺百年血参,药效大打折扣,但已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
他扶起明尘,将药丸送入其口中。明尘下意识吞咽,却立刻剧烈咳嗽起来,药丸混着鲜血吐在萧景琰掌心。
"明尘!"萧景琰声音发颤,"给朕咽下去!"
明尘半睁着眼,目光涣散:"陛下...何必..."
"闭嘴!"萧景琰将药丸捏碎,混入水中,强行灌进明尘口中,"朕不许你死,听到没有?你敢死,朕就...就..."
就怎样?掘他坟墓?鞭他尸骨?萧景琰说不下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若明尘真的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惩罚他的方式。
药水灌下去,明尘的呼吸平稳了些,但热度未退。萧景琰拧了湿帕子,亲自为他擦拭额头和脖颈。当帕子擦过那个"琰"字刻痕时,明尘轻轻颤抖。
"为什么刻这个?"萧景琰低声问,"朕已经在你手腕上烙了印记,还不够?"
明尘微微睁眼,声音轻如蚊蚋:"怕...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要回来..."
萧景琰胸口如遭重击。他俯下身,额头抵在明尘肩上:"傻子...你这个傻子..."
明尘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抚摸他的头发,却无力垂下。萧景琰抓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那只曾经能轻易制服他的手,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冰凉得像具尸体。
"陛下..."张御医在门外轻声唤道,"相国寺慧明大师求见。"
萧景琰猛地抬头:"传!"
慧明大师很快被引入。老和尚看到床上的明尘,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陛下,此乃相国寺镇寺之宝,九转还魂丹。老衲奉先师遗命,待时机成熟交予有缘人。"
萧景琰接过木匣,里面是一枚龙眼大小的金色药丸,异香扑鼻。他立刻要喂给明尘,慧明却拦住他:"陛下且慢。此药药性霸道,需以人血为引,且服药者需有极强求生意志,否则反受其害。"
"朕的血可以吗?"
慧明点头:"至亲至爱之血最佳。"
萧景琰毫不犹豫地划破手腕,让鲜血滴在药丸上。金色药丸吸收血液后,竟泛起微微红光。
"明尘。"萧景琰扶起明尘,在他耳边低语,"听着,你若敢死,朕立刻服下同样的毒药。朕说到做到。"
明尘睫毛微颤,似要睁眼。
萧景琰继续道:"你不是说要报恩吗?朕命令你活下来,用余生报恩。这是圣旨,不得违抗。"
他将药丸送入明尘口中,助其咽下。片刻后,明尘全身剧烈抽搐,嘴角溢出血沫。萧景琰死死抱住他,任凭血污弄脏龙袍。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慧明。
"药性发作,正常现象。"慧明合十,"接下来十二个时辰是关键。若能熬过,性命可保。"
萧景琰再不言语,只是紧紧抱着明尘,感受怀中人微弱的生命迹象。慧明悄然退下,留下皇帝与佛子独处。
——
三天三夜,萧景琰寸步不离。他亲自为明尘喂药擦身,处理秽物,甚至拒绝了早朝。群臣议论纷纷,却无人敢直言进谏——新帝登基后雷厉风行地清洗了二皇子党羽,手段之狠辣令人胆寒。
第四天清晨,明尘的高热终于退了。他睁开眼,看到萧景琰趴在床边睡着,龙袍皱巴巴的,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明尘试图起身,却惊醒了萧景琰。
"醒了?"萧景琰嗓音沙哑,"感觉如何?"
明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萧景琰连忙取来温水,扶他慢慢饮下。
"陛下..."明尘终于能出声,却气若游丝,"为何...救我..."
萧景琰不答,只是伸手抚摸明尘的脸颊。佛子的脸色依然苍白,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清明,如古井般深邃。
"朕有个问题。"萧景琰突然道,"当年玉麟殿大火,你为何要救朕的母后?"
明尘微微一怔,随即苦笑:"因为...那是殿下的母亲..."
"仅此而已?"
"还因为..."明尘声音渐低,"她待我很好...给我点心...叫我'小白'..."
萧景琰胸口发紧。母后确实喜欢给宫人起昵称,尤其偏爱那些长相清秀的小太监宫女。
"所以...你认识我母后?"
明尘点头:"我是...玉家遗孤...被没入宫中为奴...幸得先皇后垂怜..."
玉家。萧景琰想起那个因谋反被诛的玉将军。难怪明尘手腕上有皇室处置重犯的烙印。
"那场火...是二皇子派人放的?"
明尘闭眼点头:"他要除掉...殿下和先皇后...我偶然听到阴谋...赶去报信...却晚了..."
萧景琰拳头捏得咯咯响。他早该想到的。母后死后,萧景恒的母妃立刻被立为继后,萧景恒也因此地位飙升。
"这些年...你一直在查证此事?"
明尘再次点头:"找到证据...才能为殿下...铲除祸患..."
所以明尘收集二皇子罪证,不全是为了帮他夺回太子之位,更是为了替母后报仇。萧景琰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傻子,竟然背负了这么多。
"那个'琰'字..."萧景琰轻触明尘锁骨下的刻痕,"什么时候刻的?"
明尘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红晕:"离寺...那日..."
"疼吗?"
"不及...心痛..."
萧景琰再也忍不住,俯身吻住明尘的唇。那唇瓣干裂冰凉,却让他甘之如饴。明尘先是僵住,随后慢慢放松,任由皇帝索取。
"朕命令你活下来。"分开后,萧景琰抵着明尘的额头低语,"用余生陪在朕身边。这是圣旨,明白吗?"
明尘眼中泛起水光:"陛下...不怕世人议论?"
"朕是皇帝。"萧景琰冷笑,"谁敢议论,拔了舌头。"
明尘轻笑,随即又咳嗽起来。萧景琰连忙扶他躺好,唤御医进来查看。
御医诊脉后,面露喜色:"陛下,大师脉象已趋平稳,只需好生调养,假以时日必能康复。"
萧景琰点头,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床柱,眼前发黑。
"陛下?"御医惊呼。
萧景琰想说自己没事,却突然失去视觉。黑暗中,他听到明尘惊慌的呼唤和杂乱的脚步声,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萧景琰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抬手在眼前晃动,却看不到丝毫影子。
"陛下醒了?"明尘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比前几日有力了许多。
"现在什么时辰?"萧景琰问,"为何不点灯?"
一阵沉默后,明尘轻声道:"已是午时...殿内...灯火通明..."
萧景琰瞬间明白了——他失明了。
"九转还魂丹的副作用。"慧明大师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老衲早该提醒陛下...以血为引者,或受药力反噬..."
萧景琰竟不觉得恐慌。他转向明尘声音的方向:"你看得见?"
"嗯。"明尘握住他的手,"我会做陛下的眼睛。"
萧景琰笑了:"现在,你再也逃不掉了。"
明尘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贫僧...从未想逃..."
——
三个月后,大周新帝的登基大典隆重举行。让满朝文武震惊的是,皇帝竟牵着一个白发僧人的手共同接受朝拜。更令人咋舌的是,他封这僧人为国师,特许其居於紫宸殿偏殿,日夜相伴。
有言官上书劝谏,次日便被贬至边疆。从此再无人敢置喙。
夜深人静时,萧景琰常问明尘:"现在朕和你,到底谁囚禁了谁?"
明尘总是回答:"互为囚牢,方得自在。"
萧景琰虽看不见,却能想象明尘说这话时的表情——那清冷的眉目间,必是含着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