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镇的雨下了整整三天。
宋喻的车停在一条泥泞的小路尽头,雨刷器有气无力地摆动,挡风玻璃上的水痕扭曲了外面的世界。导航显示目的地就在前方五百米,但道路已经被倒下的树枝阻断。他看了看表——下午四点十五分,天色已经因为暴雨而提前暗了下来。
"就在这儿等吧。"司机老陈建议,"雨小些再走。"
宋喻摇头,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我走过去。"
老陈瞪大眼睛:"可是雨这么大,路又..."
"没关系。"宋喻已经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立刻打在他的脸上。他抓起副驾驶座上的防水文件袋——里面装着祁安的信和那个未完成的雕像照片——冲进了雨中。
泥浆没过脚踝,浸透了定制的皮鞋和袜子。宋喻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衣领,衬衫很快湿透,贴在身上。他不在乎。过去三天,他已经走遍了祁安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常去的咖啡馆、合作的铸造厂、甚至是他偶尔提到的公园长椅。青山镇是最后的希望。
转过一个弯,山坡上出现了一座老式砖房,被茂密的竹林半掩着。那就是林妍查到的地址——祁安的祖宅。宋喻加快脚步,心跳如擂鼓。
当他终于站在斑驳的木门前时,已经浑身湿透,呼吸急促。他抬手敲门,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三次,力度一次比一次大。
"祁安!"宋喻喊出声,声音嘶哑,"我知道你在里面!"
依然寂静。宋喻的胸口发紧,难道又找错了地方?他试着推门,发现门没锁。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昏暗的室内透出一丝微光。
"祁安?"宋喻迈过门槛,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老旧的木地板上。
屋内陈设简单,散发着木头和茶叶的混合气息。客厅尽头的书桌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门,似乎正在触摸什么大型图纸。阿尔法从角落里站起来,认出宋喻后发出欢快的呜咽,但祁安没有转身。
"我说了不需要晚餐,陈姨。"祁安的声音比宋喻记忆中的更加疲惫,"请让我一个人待着。"
宋喻的喉咙发紧:"是我。"
祁安的背影僵住了。几秒钟的沉默后,他缓缓转身。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干裂。他穿着件旧毛衣,袖口已经起球,手指上还沾着墨水痕迹。
"你怎么..."祁安的声音微微发颤,"找到这里的?"
"林妍查的地址。"宋喻向前一步,水珠从发梢滴落,"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祁安的表情变得复杂:"我留了信。"
"一封该死的盲文信!"宋喻突然提高了声音,阿尔法警觉地竖起耳朵,"我不得不找人翻译才知道内容!然后你就消失了,好像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祁安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正因为我太在乎了,才必须离开!你不知道你父亲做了什么吗?他不仅想毁掉我的事业,还想利用我们的关系打击你!"
宋喻将文件袋扔在桌上:"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了。三十年前的事,他威胁要撤回资金,甚至可能故意剪辑录音给你听。但这都不是你逃跑的理由!"
"我不是逃跑!"祁安的手指紧紧抓住桌沿,"我是在保护你!保护我们两个人!你为了我跟父亲对抗,失去家族支持,画廊怎么办?你的职业生涯怎么办?"
"那是我的选择!"宋喻逼近一步,"而你替我做决定,不给我选择的机会,这算什么?"
祁安的脸色变得苍白:"你知道失明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黑暗,而是成为别人的负担。我祖父因为坚持自己的艺术理念,拖垮了整个家庭。我绝不会让历史重演,尤其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尤其是对你。"
宋喻突然抓住祁安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轻轻抽气。他将那只手按在自己湿透的胸口:"感觉到了吗?我的心跳。你知道这几天它跳得有多乱吗?当我回到空荡荡的工作室,当我看着那个未完成的雕像,当我读到你那封该死的信..."
祁安试图抽回手,但宋喻握得更紧了。
"你总说我看不见,"祁安咬牙道,"但真正看不见的人是你!你父亲会不择手段拆散我们,艺术圈会把你当成笑话,你的完美人生会被我毁掉!"
"完美?"宋喻发出一声苦涩的短笑,"你以为我在乎那个?我花了三十年活在父亲的期望里,活在别人的评价里,直到遇见你..."他的声音突然哽咽,"直到遇见你,我才第一次感觉到真实。"
雨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祁安的手指在宋喻胸口微微颤抖,感受着那颗狂跳的心脏。
"那个雕像..."祁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是怎么找到的?"
"阿尔法带我去的。"宋喻松开手,从文件袋里拿出照片,"为什么闭着眼睛?我从来不会那样。"
祁安接过照片,虽然看不见,但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相纸边缘:"因为那是我感知到的你。当你学习盲文时,当你听我讲解作品时,当你...站在阳台上几乎要吻我的时候。那些时刻,你的表情是放松的,真实的。"
宋喻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原来祁安知道,知道那个未完成的吻,知道他所有的渴望和犹豫。
"我父亲威胁要断绝关系,周炜准备爆料三十年前的丑闻,媒体开始猜测我们的私生活..."宋喻深吸一口气,"这些我都能应对。但我不能应对你的消失。我需要..."他的声音破碎了,"我需要的不是完美,是需要你。"
祁安的表情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转身摸索着书桌,拿起一叠厚厚的纸张:"你知道我这两天在做什么吗?整理祖父的旧设计图。他失明前的作品。"
宋喻接过图纸,惊讶地发现是一系列建筑设计草图,线条流畅而大胆,充满了革新精神。其中一张小教堂的设计尤其引人注目,螺旋状的屋顶仿佛要冲破纸面。
"这是..."
"他最后的设计,从未建成。"祁安轻声道,"因为失明和随之而来的打压。这些年来,我一直害怕重蹈他的覆辙,所以从不敢完全投入一段关系,一份事业...一种生活。"
宋喻小心地将图纸放回桌上:"所以你选择先离开,以免被抛弃?"
"很讽刺,不是吗?"祁安苦笑,"盲人最怕的不是黑暗,而是成为别人眼中的负担。"
宋喻突然将祁安拉入怀中,湿透的衬衫立刻浸湿了对方的毛衣。他能感觉到祁安全身僵硬,但没有推开他。
"听着,"宋喻在祁安耳边低语,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你不是负担。从来不是。你的作品改变了人们对艺术的认知,你的人格改变了我的生活。我需要你,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
祁安的手慢慢抬起,回抱住宋喻的背:"因为什么?"
"因为和你在一起时,我第一次感到足够好。"宋喻收紧双臂,"不是完美无缺的宋总监,不是宋氏集团的继承人,只是...我自己。"
祁安的脸埋在宋喻湿漉漉的肩头,呼吸吹拂在对方颈侧:"我父亲去世后,母亲总是说,祖父的固执毁了一切。我发誓永远不会像他那样...但也许有些东西值得坚持?"
"比如?"
"比如艺术。比如..."祁安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爱。"
雨声渐渐小了,屋檐滴水的声音如同某种轻柔的节拍。宋喻不知道他们这样站了多久,只感觉到祁安的身体慢慢放松,呼吸变得平稳。
"你全身湿透了。"祁安最终说道,手指轻触宋喻的衬衫,"会感冒的。"
宋喻轻笑:"终于轮到你说这句话了。"
祁安退后一步,摸索着从衣柜里拿出干毛巾和一件旧毛衣:"换上吧。虽然可能小了点。"
宋喻接过毛巾,擦拭着头发,目光却被书桌上另一叠图纸吸引。那是全新的设计,线条更加大胆,像是某种触觉与视觉的融合体。
"这是..."
"我这两天画的。"祁安递过毛衣,"建筑草图。"
宋喻瞪大眼睛:"但你..."
"看不见?是的。"祁安点头,"但祖父的设计给了我灵感。我根据记忆和触觉体验重新思考空间关系。也许...也许我不必完全放弃建筑梦想。"
宋喻换上毛衣——确实有点小,紧绷在肩膀上——然后仔细查看那些草图。它们不像传统建筑图纸那样精确,却有一种奇妙的生命力,仿佛空间本身在呼吸。
"这些可以建成。"宋喻认真地说,"不是比喻,是真的建造出来。我有资源,有人脉..."
"等等。"祁安抬手,"我只是在探索可能性,不是..."
"为什么不?"宋喻打断他,"你总说看不见是限制,但它也给了你独特的视角。这些设计..."他指着图纸上的一处螺旋结构,"它们打破了常规,因为它们来自一个不依赖视觉的头脑。"
祁安沉默了片刻:"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不是失败,而是...希望。希望太危险了。"
宋喻握住祁安的手:"那就让我来希望。相信我们,相信这一切的意义。"
阿尔法突然发出呜咽声,用鼻子推开窗户。雨已经停了,云层间透出一缕夕阳,将室内染成金色。光线照在祁安脸上,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仿佛也映出了光彩。
"我饿了。"祁安突然说,"陈姨在冰箱里留了饺子。要一起吃吗?"
这是和解的信号。宋喻感到胸口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好。"
厨房很小,两人在里面转身都有些困难。祁安熟练地找出锅具和食材,宋喻则负责操作煤气灶——他惊讶于祁安对厨房布局的熟悉程度,每样东西都在他预料的位置。
"你经常下厨?"
"触觉记忆。"祁安将饺子一个个放进沸水中,"每个空间都有自己的节奏和逻辑。家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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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喻看着饺子在滚水中起伏,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天...在工作室,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领带歪了的?"
祁安嘴角微扬:"你的呼吸节奏。当你紧张或不适时,呼吸会变得浅而快,连带影响领带的位置。"
"你总是..."宋喻摇头,"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
饺子熟了,两人坐在老旧的餐桌旁吃起来。祁安的动作精确而优雅,完全不像看不见的人。宋喻忍不住一直看着他——那微微蹙眉的样子,嘴角沾上的一点醋汁,手指轻敲桌面的习惯性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珍贵,因为他曾经差点失去这一切。
"所以,"祁安放下筷子,"接下来怎么办?周炜的报道,你父亲的反对..."
"我们先完成'不可见之美'的个展。"宋喻坚定地说,"然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探讨这些建筑设计的可能性。至于我父亲和周炜..."他停顿了一下,"让他们说去吧。真正的艺术不需要解释,只需要存在。"
祁安的表情变得柔和:"听起来你已经有完整计划了。"
"不完整。"宋喻伸手,轻轻擦掉祁安嘴角的醋汁,"因为需要你的加入才算完整。"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墙上挂着的祁峰老照片上。照片中的老人眼神坚定,嘴角带着与孙子如出一辙的倔强弧度。宋喻突然觉得,也许老人正在以某种方式见证着这一刻——历史的循环被打破,艺术与爱情最终战胜了恐惧与隔阂。
饭后,两人坐在门廊的摇椅上,听着夜间的虫鸣。祁安的手轻轻搭在宋喻的手腕上,指尖感受着脉搏的跳动。
"你的心跳平稳多了。"他轻声说。
宋喻翻转手腕,与祁安十指相扣:"因为它找到家了。"
夜色渐深,星光洒满天际。在青山镇的静谧中,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彼此的频率,像两件不完美的艺术品,却在彼此的映照中发现了完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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