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南华日报》编辑部的百叶窗,在泛黄的稿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尔豪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笔尖在"时评"二字上洇开墨点。窗外电车叮当驶过,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十六年前的上海,那个总爱在巷口等他的姑娘,裙摆被风吹起温柔的弧度。
"主任,校样好了。"秘书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尔豪摆摆手,目光却飘向抽屉深处——那里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照片上的少女穿着月白衫子,眼角眉梢都是欲说还休的欢喜。
他终究忍不住取出照片,指尖抚过少女羞涩的笑靥。窗外的港岛繁华喧嚣,而他的魂灵却早已停留在1931年苏州河畔的蝉声里,再也未曾离开。
1928年的春深似海,陆家后院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十六岁的尔豪翻过西墙,靴尖刚沾地,就看见可云蹲在井边洗衣。皂荚泡沬堆在她藕节似的腕间,阳光一照便泛起虹彩。
"呆子看什么?"可云绞着衣裳笑他,水珠子溅湿了他的学生装。她总爱叫他呆子,因他昨日翻墙时摔坏了带给她的杏花糕。
尔豪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这次是澄沙包,还温着。"李嬷嬷新蒸的,"他献宝似的递过去,"躲着吃,别让梦萍瞧见。"
可云却不接,突然踮脚用湿手点他鼻尖:"先背书!上回教的《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尔豪朗声背诵,眼睛却盯着她发间新簪的玉兰。那是他清晨爬树摘的,带露的花瓣衬得她耳垂莹白如米粒。
背书声惊动了李嬷嬷。可云慌得把他推进柴垛,自己端起木盆作势洗衣。待嬷嬷走远,两人对着满身草屑笑作一团。尔豪趁机将澄沙包塞进她襟口,指尖触到温软肌肤,惊得双双红了脸。
那时节最好的是夜读时分。尔豪打着温书的名头留在书房,可云假装送宵夜进来。纱灯下她研墨,他临帖,写着写着便成了"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墨迹未干就被她抢去团了,嗔道:"叫人看见..."
"看见便看见,"少年意气总不知愁,"横竖我要娶你的。"
窗外夜来香开得正浓,甜香漫进年少轻狂的梦。可云低头绞着衣带,声音细得似蚊蚋:"夫人说...要说门当户对的亲事..."
"娘那边有我。"尔豪抓过她生着薄茧的手,在虎口处画圈,"等我去法国学成归来,第一件事就是..."
话被突然的推门声掐断。王雪琴端着参汤立在门口,眼神冷过三九天的冰凌子。
1931年的梅雨天来得格外早。尔豪从巴黎归来的轮船甫靠岸,就听见报童吆喝"陆家公子联姻沪上银行千金"。
他踉跄着奔回家,只见满院张灯结彩。红绸扎成的喜字刺得眼疼,就像王雪琴鬓边新戴的赤金玛瑙簪。
"李家丫头早嫁人了。"母亲捻着佛珠,语气淡得像在说昨日的残花,"她爹给说的亲事,嫁去苏州当填房,彩礼够买半条霞飞路。"
尔豪摔了青瓷盖碗,碎瓷溅起划破掌心。血滴在定亲帖上,晕开了"永结同心"的金粉。他发疯似的冲到李管家旧屋,却见门窗钉死,廊下只剩个破旧的鸡毛毽——那是他当年用铜钱给可云扎的。
当夜暴雨如注。尔豪醉倒在苏州河畔,恍惚看见可云穿着嫁衣立在桥头。追上去却捞个空,唯有河水裹着残花呜咽东流。
三日后他收到匿名包裹。里头是褪色的香囊,装着干枯的玉兰花瓣。香囊一角绣着歪扭的"尔"字,针脚里凝着暗红——是可云初学刺绣时扎破手指的血。
王雪琴当着他的面将香囊扔进火盆:"痴病传三代,她李家祖上出过疯妇..."
火焰吞噬最后一片花瓣时,尔豪听见自己心口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