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槐一脚踹开家门时,刘翠兰正在缝补铁柱磨破的裤子。
“你是不是想举报夏婉?”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子一样锋利。
刘翠兰的针尖一抖,扎进指腹,血珠立刻渗出来。她没抬头,只是把手指含进嘴里,咸腥味在舌尖蔓延。
“说话!”王树槐一把拍掉她手里的针线筐,线轴滚了满地。
刘翠兰终于抬起脸,眼里闪着倔强的泪光:“是又怎么样?她爹是国民党,她自己也……”
“啪!”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王树槐的手在发抖,声音却冷得像冰:“忘恩负义,没有夏婉,你现在还在纱厂三班倒!”
铁柱在里屋吓得大哭,刘翠兰却反常地没去哄。她慢慢擦掉嘴角的血丝,突然笑了:“王树槐,你打我?”
她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为了个心里根本没你的女人?”
王树槐的拳头捏得咯咯响:“你闭嘴!”
“我偏要说!”刘翠兰猛地站起来,矮柜上的搪瓷缸被她扫到地上,咣当巨响,“这么多年,你书桌抽屉最底下压着什么?你和她的结婚证!铁柱发烧说胡话那次,你梦里喊的是谁的名字?!”
窗外的知了突然集体噤声,屋里静得能听见铁柱压抑的抽泣。
同一时刻,夏婉正站在百货公司后巷的废料堆前。
焦黑的灰烬里,半张没烧完的照片依稀可见——那是从前她在军统训练班的合影。她弯腰捡起来,指尖摩挲着边缘的齿痕。
“夏老师……”保卫科干事欲言又止,“要不要查查谁放的火?”
夏婉摇摇头,把残片扔回灰堆:“意外而已,别惊动大家。”
她转身时瞥见墙角闪过一抹蓝,是百货公司的制服下摆。夏婉假装没看见,只是对干事笑笑:“天干物燥,让后勤多配几个灭火器吧。”
三天后的傍晚,王树槐在学校堵住了刚开完会的夏婉。
他胡子拉碴,工装裤上全是灰尘,完全没了平日的体面:“夏婉,我……”
夏婉打断他:“铁柱的感冒好了吗?”
王树槐一愣:“好、好了。”
“那就好。”夏婉把会议材料换到左手,右手拍了拍他肩膀,“翠兰性子直,你别总跟她急。”
王树槐突然红了眼眶:“我没管好她,差点害了你……”
“树槐。”夏婉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咱们都是死里逃生过来的人,有些事……”她指了指自己心口,“得学会遗忘。”
刘翠兰透过百货公司二楼窗户,看着丈夫对夏婉点头哈腰的模样。她手里攥着李桃临走前塞给她的最后一张照片,夏婉穿着国民党军装,腰间配枪。
“烧啊,怎么不烧了?”李桃的冷笑仿佛还在耳边,“舍不得你男人的白月光?”
照片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又慢慢展平。最终,刘翠兰把它锁进了装嫁妆的梳妆匣最底层。
有些火,烧起来容易,灭起来难。
当晚,王树槐破天荒买了只烧鸡。铁柱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问:“爹,娘怎么不吃?”
刘翠兰在厨房把菜刀剁得咚咚响:“你们先吃!”
王树槐走进厨房,看见她正把眼泪往炒锅里甩。他沉默地接过锅铲,突然说了句:“下月涨工资,给你扯块呢子料做大衣。”
刘翠兰的哭声戛然而止。
窗外,秋蝉在最后的时光里拼命鸣叫。谁也没注意百货公司楼顶,一只野猫正把烧焦的照片残片当玩具扑咬。
有些秘密,终究会烂在岁月里。
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
墨寒坐在老槐树下的藤椅里,膝盖上摊着一本相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但脊背依旧挺直,只是那双曾经握枪的手,如今布满了老年斑,微微发颤。
夏婉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木几上。她满脸皱纹,但眉眼间的温婉依旧如初。
“又在看照片?”她问,声音轻柔。
墨寒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他们年轻时的合影,他穿着军装,她抱着年幼的墨云,笑容明亮。
“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他低声说。
夏婉在他身旁坐下,目光也落在那张照片上,半晌,轻声道:“不知道墨阳和墨芹……现在怎么样了。”
夜里,夏婉又做梦了。
梦里是上海的机场,墨阳和墨芹被苏志远带上私人飞机,两个孩子哭喊着伸手想抓住她,却被士兵死死拦住。
“妈!”
她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
墨寒已经坐起身,轻轻握住她的手:“又梦到他们了?”
夏婉点点头,喉咙发紧。几十年了,这个梦始终如影随形。
墨寒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托人打听过……墨阳后来经商了,墨芹早已嫁人生子,现在在台北。”
夏婉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的孩子,终究是没有回国。
周末,墨辰带着妻儿来看望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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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孙女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扑进夏婉怀里:“奶奶!我想听你讲故事!”
夏婉笑着摸摸她的头:“想听什么?”
“听你和爷爷抓坏蛋的故事!”
墨寒坐在一旁,看着妻子被孩子们围住,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墨辰走过来,给他倒了杯茶:“爸,少抽点烟。”
墨寒“嗯”了一声,却没放下手里的烟卷。
墨辰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大哥和大姐……还是没消息?”
墨寒摇摇头,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他们有自己的路。”
收拾老房子时,夏婉从箱底翻出一个铁盒。
里面是几封未曾寄出的信,纸张已经发脆,字迹却依旧清晰——
“墨阳、墨芹:
爸爸妈妈很想你们……”
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最终还是没有打开。
有些话,错过了时机,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傍晚,墨寒和夏婉并肩坐在院子里看日落。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像极了当年陕北的黄昏。
夏婉突然说:“这辈子,我们算是幸运的。”
墨寒侧头看她:“怎么说?”
“活下来了,还和你在一起。”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多少人……连这样的福气都没有。”
墨寒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握住她苍老的手:“下辈子,我还找你。”
夏婉笑了,轻轻靠在他肩上。
晚风拂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们的低语。
一个月后,一封来自台北的信,辗转送到了夏婉手中。
信封上是陌生的字迹,但落款却让她瞬间湿了眼眶——“女儿 墨芹。”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
“妈:
我也四十多了,也开始想家。
如果有一天能回去……您和爸,还愿意见我吗?”
夏婉把信紧紧贴在胸口,泪如雨下。
墨寒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走过来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肩膀。
岁月漫长,但有些等待,终究没有白费。
远处的天边,一轮红日耀眼而灿烂,预示着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