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朱雀大街上车马喧嚣,西域的驼队与波斯的香料、罗马的琉璃交织出一派万国来朝的繁华。李隆基凭栏远眺,望着城外络绎不绝的外商,对身旁的内侍笑道:“这些胡商带来的不仅是奇珍异宝,更是充盈国库的活水。通商之事,务必敞开方便之门。”
这份对异域贸易的宽容,却被姚崇的长子姚彝看作了可乘之机。那日在西市的酒肆里,他对着金发碧眼的罗马商人斯坦森,用半生不熟的胡语压低了声音:“你那些琉璃、琥珀,若经我手入长安,关税分文不取。只是——”他捻了捻手指,“货物变卖后,三成利得需入我私库。”
斯坦森闻言,碧蓝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狂喜。他在罗马与东方的商路上辗转十余年,关税向来是最大的成本,如今竟有朝廷重臣之子愿为他免税,那三成利得与省下的关税相比,当真如九牛一毛。他当即举杯,用生硬的汉语道:“姚公子仗义!此事若成,斯坦森愿再奉上等橄榄油百坛!”
此后数月,斯坦森的商队果然畅通无阻,一车车货物绕过税关,直入姚彝暗中经营的货栈。姚彝自以为做得隐秘,却不知长安的市舶司里,有双锐利的眼睛早已盯上了这批“漏网之鱼”——正是姚崇的挚友,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宋璟。
这日宋璟巡查西市,见一队罗马商队卸货时神色慌张,便随口问税吏:“这批货物的税单何在?”税吏支支吾吾,只说“上头打过招呼”。宋璟心中起疑,当即令人核查近半年的关税记录,果然发现斯坦森的名字从未出现在名录上,可西市的商铺里,却分明多了许多只在罗马才有的琉璃器皿。
顺着线索追查,很快便牵出了姚彝。宋璟拿着卷宗的手微微发颤,他与姚崇共事多年,深知老友一生清廉,如今却被儿子拖累。他在书房里踱了半夜,终究提笔写下一封书信,字里行间没有疾言厉色,只将查到的货单、人证一一列明,末尾添了句:“元之(姚崇字),此事关乎朝廷法度,亦关乎公之清名,望三思。”
书信送到姚府时,姚崇正在灯下批阅公文。见是宋璟的字迹,他笑着拆开,可越往下看,眉头便锁得越紧。读到“姚彝”二字时,他手中的狼毫“啪”地掉在砚台上,浓墨溅污了奏章。
“孽障!”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满是疲惫。他想起姚彝幼时总缠着他要西域的小玩意儿,那时只当是孩童好奇,如今才知这贪念早已埋下根芽。他对着空荡荡的书房静坐半晌,窗外的月光照在他斑白的鬓角,映出满脸的沧桑。
良久,他缓缓起身,对候在门外的管家道:“备车,随我进宫。”说话时,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是那紧抿的嘴角,泄露了心中翻涌的苦涩——一边是父子亲情,一边是为官操守,他终究要亲手斩断那根溃烂的枝蔓。
兴庆宫的勤政楼里,檀香袅袅缠绕着窗棂。李隆基正对着案上一叠不良人呈递的密报凝神细看,指尖划过那些关于边镇粮价、漕运损耗的字迹,时不时轻叩案面。窗外传来内侍低低的通报:“陛下,中书令姚崇在外求见。”
他抬眼时,眸中还带着几分批阅文书的锐利,随即淡淡颔首:“传。”
姚崇进来时,紫袍上沾了些晨露的湿气。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趋步至案前议事,而是在殿中站定,对着龙椅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臣,有罪。”
李隆基放下手中的密报,指尖在檀木扶手上轻轻摩挲。他早已从不良人的汇报里窥得几分端倪,却还是扬眉道:“爱卿何罪之有?近日关中的蝗灾刚平,漕运也调度得妥当,这都是你的功劳。”
姚崇的腰弯得更低了,花白的鬓角在烛火下泛着霜色:“陛下,臣的长子姚彝,借通商之便贪墨关税,与外商勾结牟利。此事虽非臣亲手所为,但臣教儿无方,既失察于前,又失职于后,实难再居相位。”
李隆基缓步走下丹陛,龙纹锦袍扫过冰凉的地砖。他在姚崇面前站定,看着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这几年整顿吏治、推行新政,也是姚崇鞠躬尽瘁。他抬手拍了拍姚崇的肩,语气缓和下来:“起来吧。姚彝之事,你既已察觉便主动领罪,可见心向朝廷。教子不严虽是过失,但及时纠错,总好过包庇纵容。”
姚崇却没有起身,只是抬头望着李隆基,眼中是历经宦海的清明:“陛下宽宥,臣感激涕零。只是臣已年迈,精力不济,恐难再为陛下分劳。恳请陛下允臣辞去相位,归乡养老。”
李隆基闻言,眉头微蹙。他何尝不知姚崇的心思——既是自请责罚,也是怕此事牵连朝堂,想以退为进保全大局。他沉默片刻,才问道:“你若辞去,这满朝文武,谁能替你担起这副担子?”
姚崇毫不犹豫:“宋璟。广平公(宋璟封爵)为人刚正,处事严明,且熟知法度,定能辅佐陛下守好这开元盛世。”
殿内静了片刻,檀香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李隆基望着姚崇鬓边的白发,想起他多年来的殚精竭虑,终是叹了口气:“也罢。相位暂不议,你先回府歇息些时日,调理身子。朝中之事,朕自有安排。”
姚崇深深叩首,声音里带着释然,也藏着一丝怅然:“谢陛下恩典。”
起身时,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更沉了些。勤政楼外的晨光正浓,映着宫墙的琉璃瓦闪闪发亮,只是这盛世的光芒里,终究掺了几分故人将去的微凉。
李隆基望着姚崇远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
“陛下,这是怎么了?”武云儿轻步上前,柔声问道。
李隆基收回目光,沉声道:“姚崇的儿子贪赃枉法,朕已决意将他流放岭南。”
武云儿闻言微怔,迟疑道:“陛下,这般处置……是否太过严苛了些?”
“无妨。”李隆基摆了摆手,语气笃定,“这正是姚崇自己的意思,他向来公私分明。”说着,他看向武云儿,又添了句,“对了,皇后那边近来琐事繁多,你多去照拂一二。”
“是,臣妾遵旨。”武云儿敛衽应下,垂眸间掩去了眼底的几分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