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极致的恐惧!
“鬼骑……铁面鬼骑!”
一个丢盔弃甲的探马瘫在镶蓝旗辕门前,声音撕裂,
“河西务桥……全没了!二十哨探,眨眼就死光了!一个整牛录的步卒,刚列阵……天就黑了!不是天黑!是铳!两百步外,铳子打穿棉甲、镶铁甲、锁子甲!还有箭……无声,快,专射头脸!白甲兵……也挡不住!”
他眼神涣散,反复念叨:“铁面…全是铁面…地狱里爬出来的…”
消息如寒流渗入军营。
“铁面修罗”的名号悄然传播。
旗丁眼神惊疑。
基层军官面色凝重:关内何时出了这种部队?那铁面……何物?
暗流涌入镶蓝旗主、贝勒阿敏帅帐。
阿敏粗犷的脸上没了狂傲,只有深沉的凝重。
全员覆盖从未见过的铁面?
诡异!配合那骇人火力……前所未有的大敌!
“八百里加急!报大汗!”
阿敏声音斩钉截铁,“‘铁面鬼骑’详情,一字不漏,飞马呈送!”
他起身,手指重戳地图上张家湾:“立刻传令正红旗甲喇章京额尔赫!告之:西南出现三千铁面鬼骑,火铳极远极利,箭矢无声致命!命他:”
阿敏语气陡然严厉,字字千钧:
“一、即刻停止强攻粮仓!步卒后撤,依托残垣断壁结圆阵固守!不得浪战!
二、三百巴牙喇护军,严阵结密阵!置于步卒侧后,弓上弦,刀出鞘,但绝不可脱离阵型贸然冲锋!此敌火器犀利,正克骑兵冲击!
三、若敌势大难挡,准其弃粮仓!以巴牙喇断后,全军有序退向通州!保全精锐为上!
四、切记!此敌诡异凶悍,绝非寻常溃兵!万勿轻敌!违令者,军法无情!”
传令兵翻身上马,鞭子炸响,亡命般扑向东南张家湾。
阿敏望着烟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隔绝一切表情的铁面,只余纯粹的杀戮意志,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寒。
张家湾战场,血与火的地狱。
正红旗甲喇章京额尔赫,正站在他人生功业的门槛上。
汗水混着烟尘,在他粗犷坚毅的脸上淌出泥沟。
他并非蠢货。
能坐到甲喇之位,是尸山血海里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他深知阿敏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溃兵可以夸大,但连续两支精悍部队被无声抹去……这本身就透着不祥。
“铁面鬼骑……”额尔赫咀嚼着这个词,眼神锐利地扫过西南方向。
一丝疑虑,像毒蛇,悄然钻进他沸腾的热血。
粮仓仓墙摇摇欲坠,守军的箭矢已如强弩之末。
胜利的果实近在咫尺!八百正红旗步卒是他麾下最悍勇的战士,此刻正如狼群般撕咬着最后的防线。
巨大的撞木在号子声中,一次次撼动着厚实的仓门,每一次闷响都让大地微颤,也敲击在额尔赫的心头。
拿下这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足以让他额尔赫的名字响彻八旗!
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勇将,更是一个能独当一面、为大军夺取关键资源的统帅!
他的父亲,他的兄长……都在看着他。
阿敏的传令兵带着一身尘土和急迫赶到,气喘吁吁地复述了贝勒爷的严令,尤其强调了“停止进攻”、“结阵固守”、“必要时撤退”、“保全巴牙喇”。
命令清晰而沉重,像一块冰砸进额尔赫滚烫的胸膛。
抉择。
额尔赫的浓眉紧锁,指关节捏得发白。
停止进攻?功亏一篑!
撤?唾手可得的功劳拱手让人?
他如何面对麾下将士浴血拼杀?
如何面对父兄的期望?
阿敏贝勒……是过于谨慎,还是……不信任他的能力?
一股被轻视的屈辱感混合着对功勋的极度渴望,猛烈地灼烧着他。
他的目光投向侧翼。
那里,三百正红旗巴牙喇护军如同钢铁铸就的山峦,沉默肃立。
人马俱披重甲,在残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这是他的底气,他的骄傲,是八旗最锋利的战刀!
每一个巴牙喇,都是他亲手挑选、用最严苛的训练磨砺出来的百战精锐!
他们经历过辽阳、沈阳、遵化的血战,无数次用铁蹄踏碎过明军最坚固的阵线!
他了解他们的力量,如同了解自己的手臂!
“铁面鬼骑……火铳犀利……”
额尔赫的目光在摇摇欲坠的仓门和肃穆的巴牙喇方阵之间反复切换。
一个疯狂的念头压倒了那丝疑虑:如果……如果能在这支“鬼骑”到来之前,一举拿下粮仓呢?
依托粮仓坚固的仓墙,加上步卒圆阵和巴牙喇的锋锐,进可攻退可守!
甚至……
如果能用巴牙喇一次决定性的冲锋,碾碎那支装神弄鬼的部队,岂不是泼天的功劳?
这将证明他额尔赫不仅勇猛,更有决断!
阿敏贝勒的警告,将成为他赫赫战功的最佳注脚!
风险?有!
但那铁面鬼骑再强,能强过野战中正面击溃过明军主力的巴牙喇重骑冲锋?
额尔赫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眼神变得炽热而决绝。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传令!攻城步卒,最后猛攻!一炷香内,必须砸开仓门!破门者,首功!赏银百两,包衣二十!”
他猛地调转马头,面对三百巴牙喇,马鞭直指西南,声音如同战鼓:
“巴牙喇的勇士们!擦亮你们的刀锋!握紧你们的缰绳!有一群装神弄鬼的‘铁面鼠辈’正朝我们爬来!他们以为躲在铁壳子里,就能吓倒我大金勇士?!”
他扫视着那一张张被面甲覆盖、只露坚定眼神的脸庞,声音拔到最高:
“用你们的铁蹄告诉他们! 在真正的八旗锋刃面前,一切虚妄,都将被踏为齑粉!准备——碾碎他们!”
“吼——!!!”
三百巴牙喇齐声怒吼,声浪震天!战马兴奋地刨蹄,重甲铿锵。
无敌的信念在他们胸中燃烧!甲喇大人的决断,点燃了他们最狂热的战意!
阿敏的警告,在额尔赫对功勋的极度渴望、对巴牙喇力量的绝对信任以及一丝被激起的赌徒心态面前,被彻底抛诸脑后。
他选择了一条最激进、风险最高,但一旦成功回报也最大的路。
他要用仓门碎裂的巨响和巴牙喇冲锋的铁蹄,回应阿敏的“谨慎”,也叩响自己通往更高荣耀的大门!
就在攻城步卒发出最后的野兽般嚎叫,撞木即将给予仓门致命一击,三百巴牙喇热血沸腾,准备迎接那“铁面鼠辈”之时——
咚…咚咚…咚咚咚!!!
一种低沉、压抑、却令五脏六腑都随之共振的闷响,从西南方向的地平线下滚滚而来!
初时如远方闷雷,混在战场喧嚣中。
迅速! 变得清晰、沉重、无可阻挡!
不是散乱马蹄!
是……
整齐划一、如同无数重锤以同一恐怖频率持续轰击大地的死亡节拍!
咚!咚!咚!咚!——
地面明显颤抖起来!仓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攻城的后金兵动作僵住,惊疑回头。
守仓的明军也忘了放箭,茫然四顾。
额尔赫胯下的黄骠马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不安的长嘶!
三百巴牙喇方阵中,那些身经百战的辽东骏马,第一次在主人强力的控制下,发出了恐惧的嘶鸣,疯狂地扭动着头颅!
巴牙喇骑士们紧紧勒住缰绳,厚重的面甲下,那睥睨无敌的眼神第一次被震惊和一丝……本能的寒意所取代!
这声音……这震动……绝非寻常!
额尔赫脸上的狂热瞬间冻结。
他猛地扭头,瞳孔急剧收缩!
西南方向的地平线!
一道低矮、却急速翻滚膨胀的墨色浪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
不是尘土!
是……一支沉默、庞大、覆盖着冰冷狰狞铁面的骑兵洪流!
排列着令人窒息的严整锋矢,如同移动的死亡之墙,以一种狂暴到撕裂视线的速度,碾压大地,吞噬而来!
咚!咚!咚!咚!——
大地在呻吟!空气在尖啸!
三千铁面,挟着毁灭一切的森然死气,如冥府倾巢而出的修罗战团,终于向刚刚做出豪赌抉择的额尔赫和他倚为干城的巴牙喇,亮出了冰冷的、收割生命的獠牙!
张家湾战场上,时间仿佛凝固。
所有的厮杀声、咆哮声,都被那撕裂一切、让灵魂都为之颤抖的铁蹄轰鸣,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