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中元节,黎明时分,孤影整理好衣物,先行出门。
关门时,屋中的花蛊还在酣睡。
这一晚,他虽然闭着眼睛,但是一直思索着同样的问题:花蛊很神秘,之前并没有收到此人的任何消息。可是,他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只要凝视,就会被带入更深的水底。
据孤影试探,他对身世经历依旧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此地,通过暗哨联络查问并不现实。除了明面上的难处,还有这地界看似破败不堪,实则密不透风,消息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也进不来,好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擒羽镇!如何没有路?”
孤影又一次借着晨曦,金黄而冷峻的初阳,查看掌心中一块不大不小的图。
“没错,四周环山,这个位置应该有条大道直通西域,竟然,是陡峭的崖壁!”孤影思量之后,栓好牵绳。平地跃起,趴在崖壁的半腰上,他向下望了一眼高度,然后,向上借力一步一蹬腿地快速攀爬。
半晌,才稳稳地站在崖壁的顶端。这高度足足有万丈,已经不是一般的小山丘的断崖。平日里,山崖的高处都被浓烈的雾气遮掩,不见实体,裸露的部分看上去和周围的小山包相差无几。
正当孤影感叹悬崖的陡峭,还未来得及瞧见其他,身后走来一个人,这人的脚步声有些回音,配上树冠中的虫叫鸟鸣,特别不像活物。
“又丢下我!?”这人没好气地叹息道。
孤影一时间语塞,转过身,竟然看见一袭白衣的男子,背着身站在不远处。
身影前立着一块“龙灵镇”的高大石纹碑。
“龙~灵~镇!”
迎面而至不知来由的风,闻着味,有些冥纸的香。喘息几进几出后,孤影头痛难忍,不住地干咳,直到咯血。
“怎么,想起什么了?!”素衣男子的背影瞬移至孤影的身旁。
“你是何人?”
“死了很久的故人。”
素衣的下摆在孤影的眼前晃荡,声音似乎越来越远。
“我没有故人,你肯定认错了!”
“你又不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血肉之躯,没有故人,不符合世间的道理。”
“你到底为何出现在这里!是人是鬼?!”
“是人,无立足之地;是鬼,进不去鬼域。就这么飘着,我也很想知道。”素衣突然转身,没等孤影见着脸,又回过头,说,“别问我了!倒是你,还记得助纣为孽屠族的功业吗?”
“屠族?何时!”
接着传来一阵阵颠笑,地动山摇。
面对此情此景,孤影在荒芜的记忆中找寻原野,素衣的声音穿入无人涉足的境地。
原野开始下起雨,转而冒出一小片绿芽。
多年前,九淮益对他说的话,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随着一道闪电,劈进孤影的心中。
他为之一震。
“今年十六,之前跟随俞朗大将军,学到了本事,战绩不错。今日封你为大将军左参将,随军启程剿灭祸害天启边界的巫灵族!”
拜别九淮益后,孤影跟随俞朗来到龙灵镇。
此后发生的事情,像是他人的经历,隔着浓雾只能见着一些旧人,听到几种声音,最终,慢慢浮现在眼前的是一场七天七夜的绞杀,“龙灵镇”陷入火海。俞将军不同以往,他欲将镇子从版图上彻底去除。
烧杀平民的场面,再一次呈现在眼前,像千把巨斧,将孤影的心剁成了肉泥。虽然,他一直想方设法救人,但是,他势单力薄,力不从心。罪恶感,无力感,在十六岁的冬夜,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怎么,将军是看到什么了吗,为何反应如此强烈?!”素衣蹲了下来,晶莹剔透的泪珠正好滴在孤影的手背上。
孤影猛地抬头,瞳孔震颤,全身抽搐。
“瞧瞧!将军还有眼泪,多稀奇!”他伸出右手轻轻地在孤影的眼角擦拭。
沉浸在回忆中的孤影,任凭手指在脸上游走,不由得喊出:“不要!不要带走他!谁?”
一个“谁”字还没有出口,素衣已经用手堵了上去。
长指甲锋利地嵌入孤影的皮肤里,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孤影猛地惊醒。
“有答案了吗?我不喜欢把事情说得很明白,太明白就不够有趣!看你这惨白的脸,还带着血,真是美极了。我再提醒你一次,就是这个味道!”素衣收手,凝视着指甲末端那滴发光的血液,伸出舌头,以极为复杂的神态浅尝了一口,而后奇怪地大笑起来。
这脸很奇怪,似曾相识却又毫无可循之迹,或是重重叠叠,总而言之,看不清。
在山崖开阔的谷中,这物什堪称惊悚。
“是血的味道。”孤影在荒野里见到了火海和遍野横尸。
“族人的血!”素衣嬉笑着擦了嘴唇,然后,将擦拭的帕子,扔下悬崖,口中轻声地吐出一句话:“原来好人和坏人的血是一样的味道,竟然没有一点区别!这让我犯难了。”
雾气越来越浓烈,相差一米,都未必看得清。
“你是当年巫灵族遗孤?”
“我像吗?巫灵族人的血天生带剧毒,我可不配!”素衣背过身,忽然不见人影。
“那你是?”
说着,素衣瞬间出现在石碑的前面,身型比之前大了数倍,俨然变成巨物。
孤影匍匐在地上奄奄一息,素衣却倚靠石碑,直挺挺地站着。
在孤影仅存的记忆中,此情此景便是巫灵族人等待多年的时刻,如果是这样,与之相关的人,比如眼前这位该很解气,而事实并非如此。
“不必再重复地问,说到底你的心里不曾有过愧疚!”
此时,石碑后的火光又重新燃了起来,翻滚的热浪好似在阴曹地府一般。
而那些亡者的面孔在素衣回眸的时候,恰如其分地重合在一起。
言罢,孤影挣扎着站立,并极为迫切地靠近他。只因,有那么一瞬间,刘元卿的脸在素衣的面盘上停留了。
“元卿,是你吗?”
“你认得!真是可笑!我还以为你什么都忘了。”素衣说着,走到近处,“今日才发现,你我之间隔着时间这道鸿沟。我还是我,你却已经不是你了!”
“你?是!”
零碎的记忆又一次回到天启宫中,时空交错着。
刘厚和九淮益是发小,刘厚对孤影来说,并不陌生。他经常带些侯府的小点心给孤影,俩人坐在走廊上相视谈笑。孤影口中时常提及的“刘叔”就是刘厚,只是刘元卿小时候,他并未曾见过,即使见过,变化也未所及的。巫灵王在天启边界下蛊毒的密报,就是刘厚通知的。不足一月,天启和南疆交界处,有大量天启百姓痛苦的死去,九淮益震怒。密报内容详实,具体通报了巫灵王的罪恶。然,事与愿违,祸不单行。
“还记得,我和我父母是怎么死的吗?”素衣后退一步,许是用力过猛,胸口的玉佩从衣衫中滑出。
“刘元卿!”三个字,字体太过于熟悉。
时光又回转到那段祥和的日子。
“哎,刘叔,公子叫什么名?”
“名字还没想好,要不,孤影给弟弟取一个名?”
“元卿,怎么样?以前主上送我的名儿,今日送给弟弟了!”
“好,那叔现在就在这块玉片上刻下!”
落日时,西景院的欢声笑语缕缕不绝。
这样令人极度惋惜的回忆就像一根根刺,扎在身上已经习惯,长在肉里并不觉得疼,可是,一根一根拔起的时候,却是连血带肉,痛彻心扉。
“可,你父亲怎么会是刘叔?!当时被绞杀是以巫灵王的名义!我……”孤影的记忆是错乱的,他在真实和虚假中重复验证着,说,“对不起!我对过去的一切都没有了记忆。”
“荒唐!你记得刘元卿的脸!居然忘记了做过的事!?”素衣后退一步,骂道,“鬼才信!”
孤影沉默不语,源于这段记忆的空白,也源于心里没底。
素衣撂下一句话,眼角微微抽动。
“不管怎样,这笔账先记在你这儿,九长天不知去向,我也找不到人,你说怎么办?!”
“此事必有蹊跷!你若信我,日后必定查问清楚!”孤影试图靠近素衣,但被震出五米外,差点跌下山崖。
“你们这群无恶不作的权贵走狗,什么样的错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掩盖!”素衣大笑一声,说道,“既然来了还想走,莫不是不知道这地界是无间域吧!”
魔音缭绕,身影顷刻间消失在“龙灵镇”。
孤影奋力起身,快步跟上素衣的脚步,可是,越靠近却离得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