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引谢楚江?罗雁飞听着觉得荒谬。
“我需要你在他身边,给我传递消息,”万里直言不讳,“现在他喜欢带着你,也会叫你出去,他身边的人很多,但是他亲近的都是信得过的亲信,我需要一个离他更近的人。”
“他不喜欢我,”罗雁飞干脆道,“他只是羞辱我,因为他怕我会报仇。”
“那不重要,”万里把烟扔到地上踩灭,点上第二支,“他会把你带在身边,这就够了,我需要一个能待在他身边的人。如果他以后改为亲近其他人,我自然会另想办法,不劳罗老板费心,只说当下,罗老板到底有无意向呢?”
罗雁飞沉默许久。
这件事有些为难,他确实偶尔被谢楚江叫去,但是罗雁飞一向给不出什么好脸色,谢楚江不在意,因为谢楚江享受罗雁飞受辱而无能为力的样子,罗雁飞不知道自己答应下来,能不能满足万里的要求,他甚至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不过万里竟然会直接来找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万里会信任他。
“让我再考虑一下吧。另外,不要叫我罗老板了,我恐怕不好担当。”罗雁飞说。
“您可以到万公馆来找我,罗先生。”万里站起身。
“万少帅慢走。”
万里回到万公馆,就开始叫嚷:“我饿得要死了!”
陈仰给她脱下风衣挂好,万里接过女仆递过来的汽水喝了两口:“天冷了,以后不要冰了。”女仆应声下去了,万里甩掉靴子,趿拉着丝绒拖鞋走进餐厅。
今天给万里准备的是香米饭,清江鱼,清炒豆芽,甜菜根蒸肉,猪肘子,还有一盘圣女果和青提子,照例开了一瓶伊甸牌的甜白葡萄酒,因为没有提前吩咐,酒还是冰的。
程碾如赶紧过来,给万里剔鱼刺。万里将肘子肉尽数刮下来,带着汤汁盖在米饭上,米饭和整块的肥肉拌在一起。猪肘子炖了两个半小时,软嫩的肉入口即化,连骨头都是酥的,汤汁吸油吸得满满的,鲜香的味道万分浓厚。万里吃了半碗,程碾如殷勤地把鱼肉放在万里手边的盘子里。
“没你的事了,”万里又把蒸肉盖在米饭上,肉是最好的猪肚子肉,肥肉和瘦肉条条相间,纹路均匀,每一块肉都细致地两面煎过,调甜菜根汤汁用的是法国进口的迷迭香和甜菜,“别闹我了,明天……或者今天有人要来,你别来烦人,她可不喜欢你。”
“那是自然……那我就不打搅三小姐了。”程碾如退了出去。
万里吃豆芽十分挑剔,她小时候过过丫鬟跟人抢凉透的剩菜的日子,如今端起架子来了,豆芽两头都要掐干净,不要豆瓣叶子和根部在,一盘子豆芽每一根都要掐。万里将鱼肉和豆芽吃了,然后才吃光剩下的甜菜,最后她用餐刀切了几个提子放在杯子里,然后把甜白葡萄酒倒进去。
万里对于酒的牌子没有太多要求,但晚餐的酒一定要是度数低的甜酒,要么冰镇,要么泡上水果或兑上汽水。她吃饭有时候中餐西餐混杂,筷子和刀叉都要准备。
万公馆高有四层,面积很大,还有地下室。万公馆原先是一名富商住的,后来重新装修扩建后闲置,用来安置一个姨太太,后来那个姨太太死了,富商就要挂牌卖掉,被万里的大哥万穹买下来,万里要来北平,就直接给万里住了。经过万里本人亲自的布置,万里的办公室放在二楼,卧室放在三楼,餐厅,起居室,会客厅都放在一楼,公馆原有的舞池则没有改动,作为宴会厅和大型会客厅使用。
吃过晚饭之后,万里慢悠悠喝了酒,到家里的办公室继续工作,今天事务不多,结束之后她就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抽着烟看书局里买来的新的烂俗小说。
约莫到了九点钟,万里终于舍得起来,去更衣室换睡袍,她一进去女仆立刻开始给她准备洗澡的用品,试好浴池水的温度,万里在几个女仆中看了一遍,凭心情随手指了一个女仆进来帮她洗澡。
洗漱过后,万里按照每日固定的习惯要喝一杯杜松子酒,由女仆拿到卧室。万里有一条不怎么敏锐的舌头,吃好东西吃得倒多,然而分不出酒水好坏,甚至要雇佣专人买酒。她之前闹过一次笑话,在酒局上声称自己喝一口就知道酒的年份和真假,结果除了她之外,跟她吃饭的几个富商都是品酒的行家,她连尝了五杯酒愣是一杯都没有说对年份,最后恼羞成怒愤然离席。
万里睡下了,第二天醒来一睁眼就见一个女人躺在自己身边。
这是个貌美艳丽的女人,凹凸有致,肤如凝脂,就像军官们怀里正受宠爱的姨太太们那样,她烫过头发,妆容精致,万里一向形容她的睫毛“跟苍蝇腿一般翘”。女人穿着丝绸的绿色旗袍,梳成手推波浪纹发型的乌黑卷发蓬在枕头上:“你醒了。”
“你终于来了!”万里坐起来搂住她。
“我以为你的动作没那么快呢,”李秋常重新趴下来,鲜艳的旗袍裹着曼妙的身材,在燕麦色床单上显得愈发诱人,“那么快就叫我过来了?”
“我在这里事情有些多,陈仰有些场合不方便陪我,他一个人也不够使。”万里站起身,“女仆呢?”
“有我在,我叫她们出去了,”李秋常掩口笑道,“我来服侍你。”
“好啊,那么些天不见我,倒是学会服侍人了。”万里抬起双臂,李秋常帮她取下睡袍,穿上衬衫。万里盯着地面,李秋常没穿高跟鞋,赤脚站在卧室厚厚的地毯上,然后慢慢跪下给万里系扣子。
“纺织厂已经交接好了,你不用再费心了,”李秋常让万里坐下,给她穿裤子,“万秀钢厂那边,我已经托好了厂长,大概不会有什么事。”
“万秀规模不大,有人管着就可以了,”万里抬起手让李秋常给她系皮带,“你准备去见见赵枝云?”
“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他的,”李秋常故作叹气起来,“唉,我苦呀,得要迎春班赵老板,那才算是……”
“难道你就不能是为我的事来的?好狠的心!”万里翻了个白眼,李秋常给她穿上外衣。
“只能为你的破事来一趟,”李秋常给她穿好,拍拍她的臀,“吃早饭去,我一大清早到的,打电话问他们,说你还没醒,我要吃饭呢,他们说要等你吃了才能开饭,万司令好大的架子。”
两人很快到了餐厅,今天程碾如没露面,因为李秋常不喜欢他,陈仰在,见万里进来他连忙起身,万里挥手让他坐下他才开始进食:“我已经找了一个人,在谢楚江那里。”
“那人已经答应了吗?”万里是固定坐在西式长餐桌左侧中央位置的,李秋常在她对面坐下。
万里今天吃牛奶泡燕麦,生菜,培根和煎蛋面包:“还没有,我等他回复。你吃什么,让她们现在开始做也来得及。”
“我刚到的时候就吩咐下去了。”女仆在李秋常面前摆上煮鸡蛋和一碗肉丝面,还有一小盅银耳羹。
“你倒是使唤得顺手,”万里切开培根,裹在生菜里,“你猜怎么着,那人是谁。”
“说说看。”
“他就在赵老板所在的迎春班。”万里划开煎蛋。
“那倒是好,我叫他给我引荐引荐。”李秋常开始吃面。
万里咬着叉子:“只怕他不肯答应我的事,那你就得自己去了,那个赵老板人还怪好的,就是性子有些软。”
“我是为了跟赵老板同台唱一场,你堂堂一个司令,要他同我唱,他还有不应的吗?”
“我一个警备区的,刚刚走马上任就带头仗势欺人,未免过分了吧。”万里笑道。陈仰不和她们闲话,很快就吃完了,怕这两人有私密的事要说,连忙离开了餐厅,还把侍立在一边的女仆也带了出去。
李秋常一手挑着面,一手拿着鸡蛋:“那我自己去,我自己上迎春班找人去,你别给我捣乱就成,要是人家嫌你胡乱欺负迎春班里的人,别连累我。”
“我又不曾逼迫,我还许人自己决定呢。”万里撇撇嘴,吃得下半张脸都是牛奶。
“说了那么多,你找的人是谁,叫什么?”李秋常拿了张手帕丢给她。
“就是我到北平来专门要找的人,罗秀,现在他改了名字,在迎春班唱旦角,叫罗雁飞。”
李秋常吃面的手都停了:“你是说罗秀,你的那个罗二少爷?你想了十一年的那个?”
“没错,”万里兴奋地点起一支烟,“我真的没想到,秋常,我以为在谢楚江身边安插人手是一件难事,我太幸运了,还有谁能比我更熟悉二爷呢,我对他的个性了如指掌,没有人会比他好用。”
“你准备利用他?”李秋常低头吃面。
“我当然要利用他,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万里吸了口烟。
万里吃完饭收拾了一番:“我上班去了,让女仆给你收拾间客房。”
“赶路一晚上给我困坏了,”李秋常在椅子上转过身,“收拾的时候我就睡你的房间咯。”
“别穿着鞋到床上。”万里穿上风衣,蹬上擦好的靴子。
罗雁飞心里很乱,万里提出的事情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办到,但是万里已经开口,不答应又确实很不合适,何况对方打着帮他报仇的旗号,不答应显得自己都对报仇没有打算。而且对方有意捧自己,如果不答应的话,现在在迎春班艰难的日子更加没有尽头。
原本来说,迎春班有常绮烟和赵枝云两个台柱子,班子做得不小,再如何也不会欺负人,但是罗雁飞早年可是罗家金尊玉贵的二少爷,这种落差即使数年过去了,他也没办法承受。
从前他过着奢侈万分的生活,如今每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想起当年的日子。他梦见他房里精美的古董字画,他要喝一口茶水就有两个丫鬟伺候。他梦见说他只要平安就好的大哥,梦见母亲,梦见父亲,梦见把他搂在怀里的老太太。他梦见酒桌上觥筹交错,他随口一句诗就引得众人称赞。他梦见火树银花,还有罗府荷叶铺满的私家园林。
当年的罗雁飞,父亲正当年,从祖上功臣继承下来官职,母亲掌家,上面一个哥哥功名有望,罗家族人无数,兄弟姐妹众多,家丁如云,老祖宗宠爱罗雁飞,像心肝肉那样疼,不用他学习,因着上面有一个甚有才能的哥哥,罗雁飞不需要学经商,不需要考功名,管哥哥管得极严的父亲也不逼迫罗秀念书。罗秀从小喜欢厮混闺帷,爱同女孩亲近,身边丫鬟无数,在外结交数家公子哥,喜爱戏剧可以在自己家院子里养一班小戏子,换鞋子只需要把脚搁在丫鬟的大腿上。这就是当年人人艳羡的罗府二少爷。
后来……后来谁也没想到,那么多年的皇帝能没有了。官职没有了,也只好做生意,罗秀的哥哥只会读书,不善经营,罗秀的父亲也只懂做官,没有做过生意,罗府欠下债务,最后罗秀的哥哥被催债人活活逼死,罗秀的母亲承受不了打击抑郁而终,长期拿不到工钱的家丁们数次监禁殴打罗家族人,侮辱女眷。
随后谢家军罗列出罗家试图复辟,私自收留保皇党,以及在职贪污,做生意欠下巨债不还,放高利贷,随意打死家丁等多项罪名,将罗府抄家,家丁早已跑光,罗家族人四散而逃,不少甚至改了姓氏。谢家军准备逮捕罗秀父子,罗秀的父亲说要在祖祠长跪一日再走,谢家军通融一日,结果罗秀去送饭时,父亲已经上吊,早没了气息。
之后谢家军将罗秀关押,调查结果显示这个罗二少爷在家中无所事事,没有太多罪责,就把罗秀赶了出来。彼时祖宅已经被不相干的人占了,罗秀想要理论被打了出来。
罗秀无处可去,他只会享乐,什么工都不会做。他的诗被人嘲讽,帮人抄书写信也要被嘲笑写字太慢,馆阁体写得丑陋。他去过好几家戏班,大多嫌他唱得不好,好不容易有愿意收留他的,得知谢家军怕他报仇处处监视他之后,也不许他留下。
迎春班前马班主,也就是马娥雪的父亲,终于在罗秀流落许久之后收留了他,因为罗家从前的一位长辈,对他的师父有一饭之恩。罗秀改名罗雁飞,最终在迎春班安顿下来。
事实上,现在谢楚江虽然不再监视了,但是依然时不时来找自己的麻烦,正是觉得罗雁飞还有报仇的可能,连迎春班都被波及几次。罗雁飞想,既然谢楚江相信自己会报仇,防备至此,自己若是不真的动手岂不是白白受辱。
罗雁飞其实害怕报仇,他把谢楚江玩够了弄死自己,也怕复仇艰难自己做不到。但是现在不一样,万里需要扳倒谢楚江,自己需要做的一下子没有那么难了。
实在很诱人。
今天,罗雁飞不需要上台。
晚上吃过晚饭,还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听大轴的戏,罗雁飞就出了迎春班。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万公馆,到的时候也不晚。
他走到门口,门童进去通报,很快就让罗雁飞进去了。
万公馆西式风格,装潢奢华,罗雁飞被水晶吊灯恍惚了一下,来迎他的是万里的副官陈仰。
陈仰把他带到一楼一个房间:“这里是起居室厅,请进去详谈。”然后陈仰就下楼了。
罗雁飞推开门,起居室大致方形,落地窗拉着厚厚的丝绒窗帘,左右两侧摆放书架和博古架,架子上古董基本都是仿品,架子更多是书籍以及一些小车模型和烟酒。其中一个架子旁边是大理石的壁炉,壁炉前放着椅子和坐垫,坐垫旁边还有一盘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块。
窗户前是一张单人的沙发,左右放着小几,放着烟灰缸。面前是较大的茶几,摆着些水果茶水,茶几长边两侧是两个长沙发,都是欧式风格,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
地毯边上倒着两只黑色的高跟鞋,左边的长沙发上,一名穿着粉红色睡袍的女子趴在上面,抬眼看着罗雁飞。不像简直跟个小女孩一样矮小平板的万里,这个女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一般,身材有致,妆容精致,卷发梳理漂亮,连眼睛都多情如水。
万里坐在女人身边,见罗雁飞来了,起身坐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伸手示意罗雁飞坐在右边的沙发。
罗雁飞坐下:“我想明白了,万少帅,如果您承诺的报酬会如约,我答应。”
“爽快!”万里高兴地拍手,点上一根烟,“我知道罗先生是聪明人,就那么办吧,罗先生,放轻松,有需要你搞到的消息,我会联系你的,至于现在,有机会的时候,多待在谢楚江身边就好了。至于报酬,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罗雁飞点点头:“我是晚上出来的,也不便多留,既然如此,就告辞了。”
“我送送您。”李秋常起身穿上鞋。
两人走着,李秋常开口:“罗先生,我叫李秋常,也想求您一件事。”
“李姑娘……不知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呢?”罗雁飞因为落魄后没钱,已经很久没这样接近女人了,献殷勤似的问道。
“我是天津来的戏曲演员,主工小生的,原先在天津的凌月班,这次到北平,想要同迎春班的赵枝云赵老板同唱一台戏,不知罗先生可否帮我引荐引荐?”
“我可以问问,不过,我的面子在大师兄面前,恐怕没有那么大……”
“无妨,您愿意帮我问下,我便感激不尽,”李秋常笑道,“无论赵老板答应与否,我都会择日前去拜访的,只是请罗先生向赵老板知会一声。”
“举手之劳,我必定帮李姑娘开口。”罗雁飞觉得自己心跳变快了。
到了门口,罗雁飞准备离开,最后问道:“恕罗某冒昧,不知姑娘同万少帅是什么关系?”
“我吗?”李秋常倚在门框上,一颦一笑都是万种风情,“我是万里的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