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流光吟年华停 >  第十章 辜负(上)

恨意环环相扣,爱意从不回头,只余辜负。

1

故事的开始,是在一个女孩的十五岁,又或者是更早。

女孩叫煜光,她从小便在落日城中长大,见惯了杀戮,闻惯了鲜血的味道,所以她没有一般女性的温婉,骨子里流淌着野性的血液。

落日城是一座战火边缘的城市,生活的都是一些刀尖舔血讨生活的人,但关于家庭,落日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男子负责讨生活,女子只需操持家务,若是发生了战火或是生了事端,男子独抗,女子只需要护自己周全便好。

为男则刚强,为女需柔婉,女子必须像菟丝花般依附着男子,当一个男子依靠不住了的时候,便随时准备着更换伴侣。

而落日城的人又杂得很,冲突和死亡经常发生,所以落日城中多的是再嫁的女人。

记忆最深刻的一场争斗还是在煜光很小的时候。

起争执的两伙人是不同军营的逃兵,本来也都是心照不宣,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不同的习性还是令他们冲突不断。

最终这冲突便演变成了一场争斗。

战争从来都是惨烈的,即使是在落日城这个小小的城镇。

泊泊鲜血流了满地,蜿蜒地流至煜光的脚边,煜光小心地将脚抬高些,不让鲜血染脏自己的绣花鞋。

落日城从来不缺少斗争。煜光对这场斗争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斗争场外,那里站立着一群女子,她们焦急地望着争斗场,目光定在某一道身影上。每当有一个人死去,便会有一个女子惊恐地大睁双眸,眸中一片漆黑。

有一女子咬着牙提起脚边一把废弃的剑柄冲进了战场的中心,她将剑柄打在一个将要偷袭的男子身上,这一击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女子喘着粗气跌坐在地上,泪水混着汗水从她的脸上流下。

男子弯了脊梁,鲜血从他的后背涌出,却不过一瞬又是站直了身体,他讥讽地望一眼女子:“不自量力。”

被救的人额上青筋暴起,对着女子怒吼:“丢人现眼的东西。”

男子握紧手中的刀刃,绕过女子,迎上那获救的人。刀光剑影中,所有人都自觉地绕过了女子,她跌坐在地上,目光茫然。

最后的最后,女子的丈夫还是死了,长刀贯穿了他的心脏,他倒在离女子不远的地方,温热的鲜血染红了女子的长裙。女子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落入那犹有热度的血液中。

这场争斗,从日出到日落,从几百人,至几个人,终于决出了个胜负。失败者无一存活,胜利者的脸上也无笑容。

残阳如血,格外地应景。那些本就处于战场边缘的女子,越退越远,最终消失。

落日城中的战争从不波及女子,失去了夫君的女子大多会选择再嫁,她们总是会再次找到依靠,最终也都会安稳地度过一生。当然,一些女子也会排斥再嫁,她们会离开这里,当她们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便会有士兵送她们离开落日城。一旦离开了这里,再也不会有人知晓她们的去处。

争斗结束后的第三天,女孩坐在门口,又看见了那个倒在血泊中哭泣的女子。她戴了一层黑色面纱,遮住了容颜。

有人劝道:“落日城不伤女子,这虽是个纷争之地,但对女子而言,却是个安稳之地。”

女子抬头望一眼落日城,目光停留在她夫君身亡之地,语声温婉又哀伤道:“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女子再不犹豫,踏上离开的车轿,煜光再未见过那女子。

2

煜光仰头问父亲:“我以后也要这样离开吗?”

煜玄放下捶打的工具:“当然不会,如果一个男人不行,父亲会给你再换一个男人的。”

“而且”,煜玄摸着煜光的头笑道,“落日城永远都是你的家,父亲一定会给你挑选最安全,最合适的夫君的。”

煜光的心性与这落日城是有些不同的,她不想成为如菟丝花一般的女孩。但煜光又是很听话的,她极少出家门,每天都将家里的事情操持得井井有条,不论是看见熟人还是陌生人都会很乖巧地微笑。

因为煜光的父亲希望煜光能够好好地成长为一个女孩应有的样子,不需有多高的才识,不需有多强大的能力,只需要在父亲,在夫君的庇护下安稳成长,平静生活。

煜光的父亲很爱她,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种。为了给煜光更好的生活,煜光的父亲将一手造铁铸剑的手艺练到了极致,堪称落日城第一打铁匠。

煜光不想父亲失望,所以她努力地向着父亲所喜爱的方向去成长。

也许再过三年,又或者是五年,女孩便会被父亲交托到一个值得信任依赖的男子手中。父亲会将一身铸铁的技艺传给男子,男子会和父亲一样地庇护着女孩走过余生。

煜光不知自己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是落日城中的女子大多是如此地去度过一生。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如此疼爱她,如此有本事的父亲,已经是比一般的女子还要幸运了。

一切都很好,都很合理,煜光的心却总有缺憾,空了的这一块让煜光总是沉默。

心中落寞,女孩便养成了一个习惯,她长时间地坐在门阶上,看明净的天空,看天空的飞鸟。她是那么地安静,安静地让人挑不出毛病,安静到她的父亲很是满意。

煜光不知道缺了的是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

可这世间缺失的东西总是有机会可以找回来的。

3

煜光第一次碰见那个男子时,是在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

那个男子,叫颜煜,落日城守城将军之子,也是下一任的守城将军。

煜光初见他时,只觉满心都是欢喜,心田有花朵渐次绽放,那缺失的一块也被填满,生命中有了光和色彩。

煜光见他穿越人群,径直向她走来,长眉若柳,身如玉树,不着刀刃而持玉扇,他微弯下腰望着女孩,眸中蕴着一缕笑,嘴角也噙着一抹笑,他问:“你可是在看着我?”语声如金玉流水声般悦耳。

煜光满心的喜悦,也是满心的紧张,极致的紧张反而让煜光平静。煜光抬着头,目光直直地撞进男子的瞳孔中:“就是在看你。”

男子唇角笑意更甚,眸中笑意却是隐了去:“为何看我?”

煜光看着男子平淡的双眸,有些心慌,却还是答道:“不为何,随意看看就看到了你,无聊就多看了会。”

煜光看见男子的眸中有光芒闪过,男子直起身,手中折扇轻摇:“有趣,有趣。”

男子很是潇洒地走了,可是煜光却再也移不开目光,煜光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煜光想要待在他的身边,想要与他共享所有的喜悦忧伤。

经过多方的打听,煜光知道了男人的名字,颜煜,落日城守将之子。

颜煜已有多房妾室,各房妾室各有特色,有人擅乐器,有人擅舞蹈,有人擅厨艺,亦有人擅剑术……,又或者是有独特的容颜,极美者让人惊艳的有之,极丑难入众目者亦有之。

颜煜独喜与众不同的女子。只要是颜煜看上的与众不同的女子,颜煜一定会不折手段地纳入府中。

颜煜不是良人,民间甚至有传言说颜煜亲手毒杀了自己的母亲。

可饶是如此,煜光还是心心念念着颜煜,想要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4

十五岁那年,煜光央求父亲传授她打铁技艺。一向对煜光百依百顺的煜玄拒绝了。

煜光跪在院子中恳求煜玄,整整三天三夜。

看着形同憔悴的女儿,煜玄痛苦道:“孩子,我并非不愿传你技艺,只是父亲希望你这一生安安稳稳的,所有的一切父亲都会为你抗,所有的苦痛父亲都愿代你受。打铁又脏又苦,寻常男子尚且难以忍受。父亲又怎么忍心让你受这份苦。”

煜光懂得的,煜光一直懂得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平平安安地成长,再嫁一个本分老实的男人,安稳地过一辈子。煜光努力向着父亲期望的样子去成长过了。可是现在,煜光不想按照这种方式去成长了。

煜光跪在地上,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求父亲成全。”

煜玄叹息又心疼地扶起了女儿。

打铁苦吗?自然是苦的,打铁房又闷又热,铁锤又重又长。打铁还很危险,女孩初学打铁时,手臂几次脱臼,身上的肌肤多处被灼伤,身上留下一块块去不掉的疤痕。

可煜光坚持下来了,她硬是凭着一副娇弱的女子躯体,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打铁技艺。

寒来暑往,三载转眼而过,煜光的名声越来越大。

煜玄从架子上拿起一把利剑,轻抚剑身:“吾儿的打铁技艺比起为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是夸赞,却多是心酸。煜玄欲为煜光寻一门好亲事,了了一门心事,可女孩转眼已十八年华,一胳膊的肌肉比男人还结实,无人上门提亲。

岁月最是经不起蹉跎,煜玄极为忧愁。

煜光对着父亲微笑:“父亲,没有关系的。”

煜光的面容坚毅,恰如她挥的锤,打的铁。

又是一年眨眼而过,煜光十九岁,是落日城中唯一的也是技艺最好的女打铁匠,同时也成为了落日城中年龄最大的待嫁姑娘。

这一年中,煜光父亲的头上长出了根根白发,煜玄的身体越来越弱,越来越操心女儿的婚事。

煜光总是在说:“等一等,再等一等。”

这一年,颜煜的父亲倒在了战场上,颜煜继任了城主之位。

老城主的葬礼刚刚结束,颜煜便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衣亲自到煜光的家中下了聘。

颜煜俯身对煜玄行礼:“我已听闻您的女儿事迹多时,很是喜欢您的女儿,今日下聘礼,明日便打算娶您的女儿过门,您看可行?”

煜玄铁青着脸:“小女容色平平,没什么才艺,也不通女红厨艺,实在是不适合嫁给城主。”

颜煜微笑道:“无妨。我已有美姬,府中也从未曾缺过绣娘厨师。”

煜玄的脸色更难看,他的拳头紧紧地攥着,黝黑的手背和手臂上有根根青筋盘虬。

颜煜淡淡一眼扫过女孩的父亲。

等了一会,未曾听到女孩父亲的答话,颜煜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笑容道:“那我明日便来迎娶小姐过门了。”

挂着红绸的聘礼被放置在厅堂中,女孩的父亲枯坐着,直至太阳西落,繁星满天。

“女儿,你可愿随为父离开这里,另寻它处生活。“

煜光从重重帷幔中走出:“女儿不愿。”

“老城主尸骨未寒,他便急着娶亲。而且他的家中已经有多房姬妾。如此不孝不忠之人,又如何能真心待你?”

煜光直勾勾地看着煜玄:“女儿不愿。”

煜玄避开女儿的目光:“若是女儿你爱他的长相,这世间的美男子何其多,我们父女离开这里,父亲总是能够为你寻一个长相俊美,又待你真心的男子的。”

煜光的目光落在聘礼上:“父亲,我收了他的聘礼,愿做他的夫人。“

煜玄大怒:“你为何执迷不悟,颜煜怎可能将你视为夫人,娶你只是他一时兴起,他如何会爱你护你?为父又如何能将你交到他的手中?”

自煜光成长以来,这是煜玄第一次责骂女孩,煜光看着心伤又气急的父亲,心中很是苦痛。父亲所说的她都知道,甚至比父亲知道的更早,可她依旧盼着这一天,盼了四年,她无法舍弃。

煜光默默地立着,煜玄渐渐平静下来。

煜玄端详着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再次问道:“你可愿随为父离开?”

煜光固执摇头:“女儿不愿。”

煜玄满脸疲态,唯有一双眼睛很是明亮,他凝视着他如珠如玉护着长大的女儿,努力将女儿的容颜刻入脑海中。

得了煜光最后的答案,煜玄反而平静下来:“你十五岁时性情大变,拼命地要学习打铁。那时,我便很是疑惑,这四年中我一直在寻找导致你性情改变的原因,我想着,等找到了原因,从根源治疗,或许就能让我的女儿放弃打铁,重新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

煜玄的脸上浮现些笑:“现在我找到了原因,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我的女儿有了喜爱的人,我的女儿为了那个人学会打铁,学会忍受苦痛。我不能让我的女儿放弃打铁,我甚至不能带我的女儿离开。因为只有我的女儿是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打铁匠,那个人才会娶我的女儿,我女儿的辛苦才不会白费。”

煜光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很是心酸:“爹爹……”

煜玄站起身,从隔架上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罐子,他抚摸着白瓷罐子,眼神眷恋:“你可还记得你的母亲。那时你还小,想是记不得了。你的母亲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月下练剑,一招一式,招招狠厉。我在离她不远处看着她,看得入了迷,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向着我靠近了。她近距离地看着我,许是我的痴态很是好笑,她看着我,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眉眼间全是小女儿的娇态,半点没有舞剑时的肃杀之气。”

“我由此与她相识相知相恋,也理所当然地成亲拜堂成了夫妻。她是习武长大的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刁蛮惯了的,嫁给我一个打铁匠,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收敛起了所有的刁蛮脾气,努力学习着做一个好妻子,后来生了女儿你,她更是努力学习着做一个好母亲。她学习着做得很好,好得我很是心疼。我告诉她,她依旧可以像个小女孩一般刁蛮,可以不用那么努力地去收敛自己的性情。她只是微笑着道,既是嫁你为妻,我便是要做好一个妻子。我的夫人是高傲的小姐,是骄纵的女孩,亦是端庄的妻子,娶妻如此,我是何其有幸。”

“家中小院种满了水若兰,这种蓝粉色的小花,一到春天便会摇摇曳曳地开满整个院子,是你母亲最喜欢的花。我们想着等你长大了,我会教你如何种植这般美丽的花朵,你的母亲会教你如何用这花编出一个好看的花环。我们会看着你慢慢长大,而我们在慢慢老去后依旧可以携手漫步花丛。”

煜玄的目光幽远,他道:“若是烬霖国和幽泽国未曾开战,这一切都是可能的,甚至是绝对的。可是,烬霖国和幽泽国开战了,这战争的影响从边境到内地,烬霖国内所有的幽泽人都开始了仓惶的逃窜。她是幽泽人,可她要陪着我,陪着你,她固执地留了下来,错过了最佳的离开时机。后来,烬霖境内开始大肆搜捕幽泽人,幽泽人被大量屠杀,和幽泽人有接触的人也被逮捕。大队的士兵困死了家门,她将尚在襁褓中的你交给我,一身劲装,一柄剑,冲出了一条血路。”

“逃脱追捕后,她全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满是刀伤剑伤,她躺在草地上,痛得浑身痉挛,却紧紧地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叫出声。我抱着她,开始后悔留下她,她应该回幽泽,在那里她才是安全的,是我的自私和后知后觉害了她。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很害怕,却无能为力,我惊慌地对她道,等你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幽泽。是我的错,我应该让你回幽泽的,应该让你回幽泽的……我不停地说着,当时浑不知自己在说着些什么,只想唤回她的生机。她听着我的话,尽力松开紧闭的牙关,鲜血淋漓的脸浮出一些笑,她道,我也想老时可以和你一起在水若兰中漫步,想和你一起守着女儿长大……又道,我想要陪着你和孩子,留在烬霖,我是乐意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和孩子在身边,我很幸福。”

“她从来都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可是她依旧固执地要和我相守一程,静静地等着这最终的一天。”

煜玄的目光落在瓷白罐上:“我未曾护住我的妻子,你的母亲,如今,我也护不住你。”

煜光跪倒在父亲的面前,眼有泪光:“爹爹,女儿不孝。”

煜玄扶起煜光,抚去她眼角的泪:“爹爹没有怪罪你,你没有错。爹爹只是心疼你。”

煜玄抱起瓷白罐:“你的母亲很想念她的家人,她的家乡,她其实很想回幽泽看看。我要带着你的母亲回幽泽了,回到她的故土。女儿,为父要离开了,为父能给你的庇护就只有这么多了。”

煜玄小心翼翼地抱着瓷白罐走出家门,煜光在他的后面默默地跟着。

煜玄没有回头,他一路向着幽泽国的方向行去。煜光在家门口止步,她眼中包着的泪掉下来,她向着父亲离开的方向跪下,对着那背影长拜了三拜。

5

煜光身着大红嫁衣,终于如愿嫁入了城主府,成为了颜煜众多姬妾中的一员。

颜煜挑起煜光的红盖头时,煜光哭了,说不清是开心还是悲伤,她终于嫁给了颜煜,却也从此失去了护她长大的父亲。

颜煜凝目看着煜光流泪,抬起手,温柔地为煜光拭去脸颊上的泪珠,他靠近煜光道:“我不会亏待了你,你放心。”

煜光望着眼前这个她一眼便爱上的男子,望着她的夫君,毫无疑问地相信了他的承诺。

颜煜确实没有亏待煜光,颜煜未曾亏待任何一位夫人,颜煜给了每一位夫人锦衣玉食,给了每一位夫人该有的尊荣。

颜煜唯独未给的,是他的感情。所有的夫人,过了新婚之夜就都成了这偌大的城主府中的摆设,颜煜不再过问,也不再靠近,在府中的日日夜夜,他基本就是独自待在醉风主阁中,犹如这府中从未曾有过他的夫人。即使偶尔撞见,他也是一脸漠然地离开,不愿多置一词。

城主能给的,锦衣玉食,极大尊荣,已经极多极好了,可煜光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颜煜在煜光所居住的院中特意建了一个打铁房,煜光有时会进入那打铁房,磨练磨练生疏了的技艺。

但煜光最常做的是独自枯坐院中,望着明净的天空,望着从天空中滑翔而过的飞鸟。

煜光有时一坐便是一天一夜,自入城主府,她便极少极少出这院子。煜光有时会幻想着,幻想着有一天颜煜会拥她入怀,以煜光所希望的方式兑现他的承诺。

煜光一度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因为煜光除了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已经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幻想结束的那天,是颜煜娶新夫人的那天。颜煜新娶的夫人,是一对姐妹花,姐姐可在刀尖起舞,妹妹可以歌声唤飞鸟,她们是一对新入落日城谋生存的姐妹。颜煜第一次观看她们的表演时便被她们所吸引,当即遣随从自珠宝店中购了一对玉镯当成定亲之物送给了姐妹两。

那两姐妹多年漂泊流浪也很是凄苦,如今既是可以寻得一个不错的归宿,自然是痛快地收了玉镯,将自身许给了颜煜。

颜煜估计是真心喜欢,还特意挑了个吉日去迎娶两位新的夫人。颜煜迎亲的那日,城主府中各个院子中的夫人皆是神色如常地做着平日里的事情,没有任何的情绪。她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煜光也想学着各位夫人的样,习惯这种生活,可是她在打铁房中待了一个时辰,却是连打铁锤都未举起。她站在打铁炉前,脑中不断浮现颜煜的眉眼身姿,又想象着颜煜新娶的两位夫人中姐姐刀尖起舞的媚,妹妹以歌唤鸟的美。

煜光还是出府去看了颜煜娶亲时的景象。她混在人群中,看着颜煜微笑着将她的新娘扶上轿,看着颜煜与她的新娘一同完成礼仪。

煜光看着看着只觉胸口憋闷,喘不过气。煜光推开层层叠叠看热闹的人群,跌撞着逃离人群,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6

煜光茫然地行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城门,煜光记得父亲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带着母亲的一缕心愿离开了。

远处幽泽国的城门巍巍而立,阳光明媚,煜光抬眼望去,那城门上悬挂着一件物体,在风中飘荡。

煜光的心没来由地揪紧,她飞奔着往前跑,只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渐渐地看清那是一个人,又渐渐地看清那人的身姿容貌。

在看清全貌时,煜光骤然跌倒在地。

那是她的父亲啊!护她爱她的父亲,带着母亲回家的父亲啊!

城墙上悬挂的男子明显没了气息,他会在风中慢慢风干,然后被放下,等待时光将尸骨化入土中。

煜光没有去夺父亲的尸骨,她呆坐在地上,长久地望了父亲的尸骨后,煜光站起身,抹干脸上的泪水,向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那晚,煜光一脚踹开了新房的门,用剑刺死了那个可以在刀尖上飞舞的姐姐,刺伤了那个可以以歌唤鸟的妹妹。

事件平息后,颜煜平静地穿戴好,平静地唤来下人抬走了姐姐的尸体,处理妹妹的伤口。然后,才踱着步到被制伏的煜光身前。

颜煜无喜无怒地问道:“为何?”

煜光抬起头凝视着颜煜,冷声道:“颜煜,你可有心?”

颜煜低着头,似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将煜光的手拉至心口位置:“我自然是有心的。”

颜煜放开煜光的手,凝望着某处虚空又道:“你这问题实在是可笑。”

煜光盯着颜煜,一字一句道:“我愿挖出你的心,屠尽你的夫人。”

颜煜轻笑:“挖了我的心便是,何须屠尽我的夫人。”

颜煜饶有意味地望着煜光:“我是不介意你来挖我的心的,可我许诺过我的夫人们,不能亏待了她们,再者,我也不愿看到这府中每天都有血腥。所以,这城主府你是留不得了。”

煜光闭上眼睛,她一早便没有打算活着离开。颜煜端详着煜光,却只是温言道:“在城中东巷的最里边有一座小院,是我不久前买下的,你就住到那里去吧。”

侍卫当即便要押着煜光离开,颜煜又补充道:“从今往后,我会派侍卫把守那里,你须画地为牢,不能踏出院门一步。”

煜光大笑,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哈哈哈……,颜煜,我早就画地为牢了。哈哈哈……,颜煜,你不知道吗?哈哈哈……”

颜煜看着状似疯狂的女子,微微皱眉,抬手示意手下迅速将煜光拖走。

煜光就这样被软禁在了一个小小的院子中,煜光没有怨言,也没有不甘。煜光偶尔斜坐在院门口,可以听到外面的一些消息。例如城主新娶了一房怎样的姬妾,又例如城主姬妾虽多,却没有一个子嗣,也有一些其它的,例如哪两派的人又打了起来,例如城中又新来了一些什么样的人……

这般小道消息,东家长西家长很是无聊,可在无聊时听起来,便不无聊了。

女孩在院中被关了五年,她一度以为自己一生都将在这里度过。她想着,等她死亡后,她会饮一碗孟婆汤,来生来世,她都会忘记那个她一眼爱上的男子,都会忘记那个在她十五岁时向她走来的男子。

煜光嗓音沙哑,黝黑的脸颊上也显出一抹病态的苍白,有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往下落,她道:“故事的最后,女孩离开了那个院子。颜煜因罪入狱,被处极刑,女孩救出了他,女孩和颜煜开始一起逃亡,从一地到另一地,如世间所有平凡的夫妻一般相互扶持着行在这世间。在故事最后的最后,女孩亡在了颜煜的怀中,颜煜舍身剖心救女孩重活于世间。”

7

煜光抬头望着叶云冉道:“你明白了吗?”

女孩的生命中从开头到结尾,都没有铭的存在。

叶云冉凝神思考了一会儿,凑近叶商止的耳边轻声低语了一阵。

叶商止俯下身,抬起煜光下垂的头颅:“他舍命救你,还你恩情,却不是你所愿,你要的,是颜煜的真情,是吗?”

煜光答道:“是,我要他的真心,可活一世,我都不知他是否可曾有哪一个瞬间对我付出过一点点的真心。”

煜光双眸通红,她直直地望着叶商止道:“颜煜死了,我不要他复活,我只想知道这一世中他是否对我有过真心,你帮不了我,这世间无人能够帮我,我要活着,带着他的心活着。”

叶商止放开煜光的头颅,直起身:“我能帮你,我可以带你看颜煜的一生,我可以让你听到他所有的心声,感悟到他所有的情绪。”

煜光僵硬的嘴角微咧,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嘲讽的笑:“若你能够做到,将命给你又有何不可。”

叶商止运转起灵力,用细碎的星点凝成一个六芒星:“我要你结成契约。待我成你之愿,这契约灵阵将会自动取得你身上的天空之泪。”

煜光望着空中的灵阵:“我要如何立下誓言?”

“取你一滴心头血置于灵阵的阵心便可。”

煜光望着周身四把穿透骨肉的利剑:“解开。”

叶商止依言解了煜光的束缚。

煜光靠着墙勉力站立,周身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半炷香的时间,煜光所受的伤已经尽数好了。

煜光捡起地上的一把利剑,拂去上面的灰尘,剑尖移至心口位置,微用力刺入了心脏处,立即便有血液自心口飞入契约阵的阵心。

煜光取出心间利刃,那伤口瞬间恢复如初。

契约阵饮了煜光的心头血,颜色由浅蓝转深蓝,又转为漆黑,最终化为和心头血一般的鲜红色。

叶商止走近契约阵,那阵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颗红色的六芒星印记印在了叶商止的眉心,叶商止神色微动,脸上划过一抹痛楚。

“幻影蝶。”叶商止望着虚空唤道。

有蝶自空中浮现,它张着巨大的羽翼立在叶商止的身前。

“颜煜,烬霖国人,落日城城主。”

有源源不断的蝶从幻影蝶的身体中涌出,扑扇着羽翼包围住了叶商止三人。

叶商止平铺双手,有星光从她手心散出,纷纷扬扬地落在那些飞舞着的蝶身上。

不一会儿,三人便从原地消失不见。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铭提着一盏红色的宫灯,踏着厚厚的尘屑一步步行至煜光消失之地,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到煜光的鲜血:“娘亲。”

8

时光倒流的开始,是颜煜的出生,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城主府中新的继承人诞生了。幽女抱着孩子,绝美的脸上都是笑意。时任城主颜修靠近夫人和孩子,亦是满面笑容。颜修为孩子取名为颜煜,寓意孩子的一生皆有指引之光,孩子的一生都可活得明媚。

时光飞速流过,颜修和夫人幽女的感情极好,颜煜自然也就在父母的爱意和呵护下慢慢成长起来。

颜煜就这样无忧快乐的成长到了五岁,只是这么无忧的时光,那个年龄尚小的颜煜都未曾记住。后来颜煜的梦中偶尔会出现两张模糊的笑脸,他们温声叮嘱着他,“煜儿,小心着些”,亦有那从未对他露出过笑容的父亲在梦中举着一块香甜的桂花糕笑着问他道,“煜儿可喜欢这糕点”,他伸着短短的手去够那糕点,放入口中,是满溢的香甜温软。颜煜有时梦醒,会呆呆地望一会虚空,然后眼中会附上一层淡漠讥讽的笑意,闭上眼,再次入睡。

人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去奢求着什么,就算是千百遍地明白,那缺少的再也补不回来,却依旧是如此地渴望。

人言,可望而不可及,颜煜此生,却是连望一望都是做不到的,只梦中那模模糊糊的虚影,无可望,无可留。

午后暖阳,池上亭阁中,幽女轻轻地哼着歌谣,哄着摇篮中的孩子入睡,清脆甜美的嗓音一圈圈地在这池上绕着,几只蜻蜓随着那声,也一圈圈地在池上绕着,双翅在阳光下闪着瑰丽的光,惊艳着这平凡的时光。

颜修缓步行至亭阁中,停在幽女身后几步远之地,他静静地望着幽女,望着他的夫人,望着这个他认定的将要携手一生的女子,眼中漾着比阳光更温暖的光芒。颜修上前几步,他张开双手,将他的夫人拥入怀中,他轻声地,在他的夫人耳边语道:“幽女,你可知我有多爱你。幽女,我很爱你啊,非常非常地爱你,比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都更为爱你。幽女,你可明白。”

幽女的歌声一顿,那几只蜻蜓也不再绕圈,它们顺着池水轻盈地一滑,便不见了身影。幽女眉梢眼间都浮现璀璨的笑意,她转身环住他的夫君,“郎君若是不言,幽女可是一直不知郎君竟是如此地爱重幽女呀。”她似嗔似怨,可她的心中是无比甜蜜的。

幽女初见颜修,是在一场大战中。那年,苍溟国大举进攻烬霖国。苍溟地处极寒极炎之地,一年之中,苍溟国有半个年头极寒,有半个年头极炎热。

如此恶劣的环境极难养育孩子,苍溟国每年生产下来的一半多的孩童都会因为极其恶劣的生活环境而夭折。但也正因这恶劣的生存条件,沧溟国中生存下来的人都是以一挡百的战士。

烬霖国对上苍溟国,多个城池失守,整个烬霖国都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气息中。烬霖的子民饱受战乱的苦痛,要求主动投降的呼声越来越高。可烬霖的国君是个固执的国君,他坚信不到最后的一刻,烬霖就没有败,只要烬霖还有一个子民,烬霖就会一直存在。

或许是烬霖国君的执着感动了天地,烬霖国内出了个战神般的男子。那男子骑着白马而来,配着一柄剑,拜在了烬霖国君的朝堂中。他向烬霖国君道,许我一年的时间,我可还烬霖一个太平。那男子尚是刚及冠的年纪,说出的话却是如此地狂妄。朝堂之人皆对他侧目,烬霖国君却是酣畅淋漓地笑了:“我烬霖屹立几百年,又怎会因区区苍溟而倒。”烬霖国君凝视着那狂妄的男子道:“若是你能还烬霖一个太平,这国中之物随你取,即是你要孤这国君之位,孤亦可拱手相让。”

男子道:“我非为荣华而来,待战乱平定,我将镇守边关,终生不入都城。”

男子再次向着烬霖国君一拜,便带着烬霖所余的最后精兵往前线去。

烬霖所剩良将精兵不多,且个个都不及苍溟的兵将,男子盘算着,这般对战苍溟即使勉强赢了也必是损失惨重。

后来男子不知用何法,又用了何种说辞,说动了幽泽国君对烬霖进行支援。

烬霖和幽泽合力对抗苍溟的那场战争,幽女也去了,幽女端坐在软轿中,她离得战场很远,还有一层软纱隔着轿内,但幽女的视力是极好的,就算是离得这么远,隔着纱幕,幽女也清晰地望见了战场,望见了那个被传为战神的男子。

那个男子被一群冰发赤瞳的苍溟兵将团团围困着。苍溟兵将皆是这世间极为桀骜的人,世间无事可令他们恐惧,亦无事可令他们后退,就算是刀剑已入心口,他们依旧可以取出心口刀剑进行反击。他们是天生天养的桀骜者,是如沧溟鹰一般的生物,更是极难对抗的敌人。

幽女一眼望去,战场上皆是多个烬霖和幽泽兵将对抗一个苍溟兵将,即使这样,幽泽烬霖兵将的眼中还是有着掩饰不住的惧意。但那个被团团围困住的男子眼中却是毫无惧色,幽女细细端详着他,他黑瞳如墨,深如潭水,又干净的不染俗世风尘,黑发随风而动,他浑身浴血,双眸透彻明亮,眉眼温润,却无端令人生畏。

幽女看着他御敌,看着他大胜时唇角浮现的微末笑意,幽女在心中隐晦地想着,此等儿郎,若为郎君,该是多好。

颜修遵守诺言,用一年的时间打退了苍溟的军队,烬霖国君大悦,却也有着顾虑,他尚且记得他曾许诺过颜修,若是可退苍溟军,国君之位亦可许他。烬霖国君心中忐忑,但好在颜修同时也遵守了一生不回都城的诺言。只千里上了一道折子,请求放开烬霖国界与幽泽互通有无,并对幽泽人多加照拂。

烬霖国君承诺过许颜修一物,且幽泽国的尽力帮助烬霖国君也都铭记在心。颜修所求,既合乎情理,也可解了烬霖国君的顾虑,所以烬霖国君自是二话不说便应允了。

自苍溟退兵那年始,烬霖和幽泽便亲如一国,烬霖国人对幽泽国人极尽礼待,两国互通有无,亦互通婚嫁。幽女的母亲或是知晓了女儿的心事,又或者只是敬颜修少年英雄,亲自去了落日城的城主府求亲。

幽泽大将军满载着几大车礼品去求亲,问得直接,颜修也答得干脆,他应下亲事,收下礼品,同时亦备下了双倍的礼随着幽泽大将军返回。

幽女便如此简单直接地成了颜修的妻。

9

幽女一直认为当初颜修或许是盛情难却才会应下这门婚事,实则并未对她有多少爱意。那时的她爱慕着颜修,所以只是沉浸在可以嫁他为妻的喜悦之中,但后来时日渐长,幽女便生了一丝忧伤,不知这男子是否也有些心悦她。

而如今,她心悦之人极尽温柔地拥抱着她,对她道,幽女,我非常非常地爱你啊。幽女的一生中从未如此时般开心幸福。

颜修俯身轻嗅着幽女的发香:“幽女,我爱你,我娶你,与幽泽和烬霖的和平与否无关,无关荣华财富,更非盛情难却的勉强,幽女,你可明白?”

幽女在颜修的怀中抬起头,目光宁静,里面盛满了一池暖暖的春水,一滴一滴都是满溢的爱意:“郎君,我明白,可郎君,我对你的爱意,从未比你少,在你未曾爱上我时,我便已经将你融入了我的生命中。”

颜修的唇角漾开笑意,却是抬起头,将幽女的头圈入怀中,阻隔了她的视线,颜修叹息道:“幽女,你如此地爱我,可能一直爱着我,可能一直陪着我,直到老去。”

那温柔的女子在颜修的怀中亦道:“郎君,幽女爱慕你,嫁你为妻,自是会始终如一地爱着你,自是会陪你到老。”

颜修的眼中晶光闪烁,那泪珠晃荡着,再晃荡着,再经不住晃荡,一眨眼便落入了幽女的发中。

10

仲夏之夜,是落日城的流火节,节日的时间节点是半夜子时,没有流火,只有一点又一点闪着红光的流火萤飘飞在空中,一聚众,众连片,它们在每年的仲夏时节准时来到,如天边赤霞般舞这一夜,在天边的第一抹霞光展露时,它们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残破的尸体,也没有死亡的惶恐,一切都很自然。

颜修在落日城中备下百桌佳肴,邀了幽女的父母兄姐族人来同赏这落日流火,赏这人间奇景。

城门大开,幽泽国大将带着一众人踏着漆黑的夜色而来,他们穿着节日的重装,亲切微笑地向着幽女致敬招呼。幽女笑意盈盈地一一回应。

幽女的母亲浅笑地望向幽女:“他待你可好?”

幽女垂下头,一抹红晕晕开:“他待我极好极好。”

幽女的母亲也是笑意盈盈的:“如此便好。”

幽女自幼便不爱戎装爱红装,一身的武艺半成不就,一身的骨血无一丝硬气只满溢的温柔,这样的女子,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却不是幽泽女儿该有的样子。幽泽国女子掌权当家,保家卫国,多是巾帼英雄。幽女的母亲爱着这个女儿,默许了女儿的一切,也尽力去保全她的温柔。也

她女儿寻了个天下无双的郎君,他不需要幽女手持刀剑,浴血而行,他会爱着幽女柔弱温和的样子。

如此,便好了。

天穹上出现一小小的红点,它飘荡着,飞舞着,红点忽闪忽闪的,那红点翩翩舞得尽兴尽情,那红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浓,似霞云在天空中晕染开,众人抬头看去,大是惊叹此种美景。

琉璃杯中美酒甘醇,颜修晃晃悠悠地端着那美酒行至幽泽将军的眼前:“这景可美?”

幽泽将军脸上笑意温和:“极美。”

颜修晃晃杯中酒:“如此美景,将军可愿同吾共享?”

幽泽将军脸上的笑僵硬了:“将军是何意?”

颜修饮一口杯中鲜红汁液:“吾不忍吾妻遭受父母手足尽失之苦痛,也愿吾妻可岁岁开怀,所以吾问将军一句,可愿与吾与吾妻,一同共享共守这美景?”

幽泽将军僵硬的脸颊舒展开:“那吾亦问将军一句,吾问将军,因何为将?”

颜修道:“为国和平,为民安稳。”

幽泽将军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但你遗忘了一样,将军是为烬霖国安。而本将,是为幽泽国安。”

颜修道:“将军的女儿是吾的妻,将军的孙儿是吾的子,吾是烬霖的将军,他们亦是烬霖的子民,将军是吾的母,将军为何不可守卫烬霖。”

幽泽将军静静地望着颜修不言语,天上云霞变幻,她的眉目间无愤怒恐惧,只余悲悯。

颜修再啜一口酒:“是啊,是吾痴了,将军生于幽泽,养于幽泽,将军是幽泽的脊梁,脊梁怎会放弃背叛自己的身体呢。”

天穹云霞绚丽至极,颜修只觉惨淡:“可是将军,你们回不去的。”

幽泽将军顺着颜修的视线去看那绚丽的人间至景,眉眼刚毅:“只望将军将吾的尸体与吾儿女族人一同火化,将吾等骨灰撒于水若兰中,吾等将随着花魂寻到故乡。“

颜修眉目悲怆:“那幽女呢,她怎么办呢,她该去哪呢?”

幽泽将军轻叹:“若她是你的妻,那便让她随你守着这城,若她是幽泽的子民,便让她……与吾等一同回到幽泽吧。”

原以为是盛世良缘,殊不知只是两难抉择,进不得,退不得,惶然心痛。

幽泽将军噙着笑走向幽女,她的眼中是那个抱着一大捧水若兰粲然而笑的女孩。她的女儿温柔美丽,只是不知从今日始,她的女儿可还会笑?

幽泽将军双手虚划过幽女的酒靥:“幽女,娘亲今日便走了,你要记住,没有人会怨你怪你,你尽可畅快地活着。”

“娘亲,你要回家了吗?娘亲,可是女儿招待不周,兄妹不痛快了?”

幽泽将军含笑道:“娘亲的幽女是个温柔的女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莫要自责。”

地上流满了血,醉醺醺的幽泽人被割破了喉,刺破了腹,在梦中模糊的瞬间疼痛中永久沉睡了过去。一支穿云箭直直地穿透了幽泽大将军的心脏,她平静地阖上了双眸。

幽女绝望地茫然地接住娘亲的尸体。她抬头望去,她的夫君又在搭弓射箭,眉眼冷酷,是她曾经为之心动的模样。可此时望去,如此地,如此地,面目可憎,如此地,可恨啊!

手中鲜血滚烫。抬眼望去,血流如注。

幽女腹中一阵翻滚,俯身呕出大团脏污之物,亦有殷红鲜血掺杂其中。

她呕得昏天黑地,似要把五脏六腑,要把所有的脏污都呕干净才罢休。

她费力地直起身子,她连站起来都困难至极,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咬着牙,徒手斩杀了两名兵士。她昏昏沉沉地,待要将手中兵士再次斩杀,一双细长有力的手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是她熟识的人,是她此生最恨的人,那个男人啊,她的郎君啊,眉目冷冷地望着她,她却只想问他一声,问他为何要杀她父母族人啊,幽泽可有对不起他,她幽女又何时有对不起他,他为什么要斩杀她的父母族人啊。

她还未开口,那男子已经冷淡地开了口:“我竟不知你还有如此武功?”他的眉头紧皱,手紧紧地攥着幽女的脉门,略一思索,内力顺着脉门源源不断地输入幽女的经脉中。

幽女只觉浑身剧痛,她蜷缩着,冷汗淋漓,昏厥过去。

11

仲夏之夜,梦一场。幽女醒了,她望着空气中的莹莹光点,感觉这梦好不漫长。

幽女身体柔弱不堪,稍多行两步便无比地疲累。她撑坐起来,扶着沿路的桌椅墙壁,一步步地行至窗前,窗外,有一小儿玩耍,那小儿看见床边女子,欢笑着跑了进来,口中呼喊着:“娘亲,娘亲……”

幽女看着小儿,目光迷蒙又清明,她记得,这是她的仇人的孩子,那人杀了她的父母族人,废了她的武功断了她的经脉将她囚禁于此,但此时,她的仇人的孩子唤她“娘亲”,一声声,唤得亲热。

幽女笑了,目光诡异,她唤那孩子:“煜儿,过来。”

小儿欢呼着跑近女子,窝在她的怀中,幽女轻抚着小儿的发,手掌中藏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针,她一使力,那针便扎进了小儿的头顶,小儿“哇”地一声痛哭,小儿紧紧地抱着幽女:“娘亲,娘亲,我头好痛,我头好痛……”

幽女哄着小儿:“不痛,不痛,怎么会痛呢?”她一用力,那针又进了几分,小儿嚎哭更甚,他似是有所明白痛的根源,一挣扎,从幽女的怀中跌落,手不自觉地摸上头顶,摸到一根冷冷的针,那针被摸得动了一动,又是一阵刺痛。

头上的针不敢动,不敢拔,小儿嚎着,哀哀哭泣,幽女却笑了:“痛,怎么会痛呢?不痛的。”

幽女伸出手,要去抚摸小儿的头顶,小儿恐惧着后退,幽女步步紧逼,俩人对峙着行至院中。

幽女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她却还是笑吟吟的,伸着手,要去够那小儿的头。

小儿望了一眼跌倒在地的母亲,见了恐惧的事物一般,转身便跑。

颜煜从那时起,记忆得深刻。

12

颜煜六岁时,颜修将颜煜和幽女一同软禁在了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院中有一大片春季便会盛开的水若兰,有几个聋哑的侍者,院中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可怕。

幽女有时会教导颜煜一些知识,那时的幽女也是安静的,不笑不怒,只是静静地讲给颜煜听。而更多的时候,幽女是歇斯底里的,她笑,她怒,在颜煜的眼中,都如恶魔。

她会在颜煜睡着时将烧红的木炭塞进他的衣服中,并对着颜煜微笑,她会在愤怒时拿起烧火棍往颜煜身上乱砸,她更会在水若兰花开之际整天整夜地折磨颜煜。

在颜煜慢慢长大有了些气力时,也曾尝试着对抗幽女。幽女的身子孱弱,他随手一推,幽女便摔倒在地。颜煜望着自己的双手,欣喜若狂,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幽女,拿过了旁边的鞭条。

没有人告诉颜煜这是他的母亲,他亦渐渐地忘记了他曾经喊过这个女人娘亲。这个女人,是他生命中的恶魔,是他所有苦痛的来源。他拿着鞭条,一步步地靠近这个女人,他的脸上浮现笑容。

可是,颜煜的双手被紧紧地攥住了。那些沉默的侍者,不再是那么安静地冷眼旁观。他们抢走颜煜手中的鞭条,禁锢着他的四肢。亦有侍者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幽女。

有侍者对着颜煜弯下腰行礼:“公子,我们遵将军之令服侍您和夫人。望公子谨记,不论何时,公子都不可伤害夫人,亦不可躲避夫人。”

那侍者拿过一旁的鞭条,鞭打着颜煜,直至他的身上鲜血淋漓,他再对着颜煜弯下腰行礼:“这是将军的吩咐,望公子谨记。”

侍者一个个地散去,颜煜倒在地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那些被软禁的时光中,前两年的颜煜,会声嘶力竭地哭喊,想要求得怜悯,后两年的颜煜,会默默地流眼泪,自己怜悯着自己。再后来的颜煜,则是安安静静地,被骂被打,都习以为常。

颜煜的身上,不是伤口便是伤疤。他安静地接受了所有,因为所有的一切他都无能为力。又或许,这人间本就是如此,就是如此地苦痛又无能为力。

颜煜十五岁的那年,院中一个侍者突然捂着心口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颜煜那时知道了一个词语,叫做死亡,知道了死亡是一切的终结,知道了这一切都有所尽头。

十五岁的颜煜,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等待着一切的终结。

可院中没有任何利器,侍卫们看得又紧。颜煜没有机会。

他等待得焦急又安然。

幽女说,颜煜,你是不详之人,永远不会有人爱你护你,你的一生必定是苦痛而又不幸的。

幽女说,颜煜,你本就是不该出生的人。

幽女说,颜煜,你为什么还要活着,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颜煜看着这个女子,怨恨着她,但是也想告诉她,我也在等待着死亡,等待着一切的结束。

颜煜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自己的死亡,却等到了幽女的死亡。

13

十八岁的那天,颜修在深夜推开了颜煜的房门。

颜煜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个人。

颜修亦望着颜煜,他开口道:“你可认识我?”

颜煜不答。

颜修接着道:“你该喊我一声父亲。”

颜煜沉默。

颜修走进颜煜,伸手按压在颜煜手上的伤口处:“痛吗?”

颜煜微微皱眉,还是不曾言语。

颜修凝视着颜煜,道:“想要离开这里吗?”

颜煜的神色有所动容:“死亡。”

“对,就是死亡。”颜修的语声凄凉。

颜煜急切道:“我愿意。”

颜修自腰间取下一把匕首,颜修将匕首递给颜煜。

颜煜打量着匕首,调转刀刃便要刺入心口。

颜修紧紧地握住了颜煜的手腕:“不对。”

颜煜手上力气散去,松开手,匕首便掉落在地。

颜修松开手,颜煜转身便走。

“杀了幽女,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你便是下一任城主,再无人敢伤你。”颜修在颜煜的身后道。

颜煜回转身,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颜修的身影融入黑暗,他道:“明日傍晚之前,杀了幽女,我带你离开这个院子。”

星辰隐去,天空明朗,院中的侍者今日都不见了。

幽女打了一盆温水在院中梳洗头发,她的眉目温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她转头看见颜煜,亲热地呼唤道:“煜儿,快到这来。”

颜煜并不靠近,他离得远远的,他知道这样的幽女只是一瞬间,他抬起头,离得很远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幽女的目光有些涣散。

又是那个战场,又是那些泊泊流动着的鲜血,那个男子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

对啊,为什么?

幽女的眼中浮现怒火,她再清楚地望着颜煜时,已经是面目狰狞,她向着颜煜扑来,大怒着吼道:“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

颜煜看着那个疯狂的女子逼近自己,突然有些悲哀,亦有些释然。

颜煜可以忍受所有的疼痛,可颜煜最为害怕的就是疼痛。颜煜想着,他为什么要去忍受无止无尽的疼痛呢?

颜煜调转袖中刀口的方向。

幽女大吼着逼近了颜煜,她的长指甲抓破了颜煜的脸,有鲜血顺着颜煜的脸颊滴答落下。

颜煜用力准确地将匕首刺入了幽女的心口,温热的鲜血流了颜煜满手。

幽女闷哼一声,重重地倒地而亡。

颜煜盘腿坐在青石板上,眼前是幽女已经冷却的尸体。颜煜直视着那具尸体,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有飞鸟仓皇地飞过天空,它在嘶哑地叫喊着——归去,归去……

魂归何处,亦有何处可归呢?

红霞铺了满天,颜修带着一个貌美的女子来到了这个被封闭了将近十年的小院。

青石板上,幽女静静地阖着双眸,一如她生前沉睡时的模样。

颜修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隔着一大片枯萎了的水若兰夸赞道:“颜煜,你做得很好。”

颜修向着颜煜招手:“到这儿来。”

颜煜起身,穿过那一大片枯萎的水若兰来到了颜修的身前,沿路,似有鲜血滴滴答答落入枯枝中的声音,那枯枝伸展开来,碧绿的枝条上渐次盛开出蓝粉色的小花。

颜修指着身畔的女子,对颜煜道:“记住,从今往后,这是你的娘亲,常氏常若。”

常若面容平静,颜煜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汹涌的悲伤。

常若望一眼青石板上气息已绝的女子:“就是为了这个女子吗?为了她娶我进门,为了她待我温和有礼?”她的语声凄苦,哀哀地望着颜修。

“你并非今日才知。”

常若望着颜修,落下泪来,脸上却绽出了笑容:“我常若,是落日城最美的女子,有最显赫的家世,最好的文采武艺。却心甘情愿做了你十年的棋子。颜修,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颜修无动于衷:“那你是不愿做这棋子了吗?”

常若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我原也以为我是愿意的。可是直到今天,直到看见这个女子,我才发现,我是如此的不甘不愿。”

如此的不甘不愿啊,我倾尽全力地爱你护你。可是你呢?整整十年,只是将常若,将这个女子当成一枚棋子,当成护住另外一个女子的棋子。

颜修道:“覆水难收,这便是最后的一步,常若,十年过去,已经回不去了。”他远远望着水若兰那处的幽女,语声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常若转身待要离开这里:“不,颜修,我不愿意了。”

颜修不答,常若向前迈出一步,两步,三步……

她到达了大门,就要离开这里。

一柄利刃刺穿了她的心脏,她大睁着瞳孔,重重地倒了下去,她的眼角尚有泪痕,至死不曾瞑目。

这十年的爱恋,原只是一厢情愿,可这般一厢情愿又何尝不是真心实意,难能可贵。

又何至于此?何至于失去引以为傲的所有后再将生命拱手送上。

颜修拔出常若心口的利刃,伸出手去阖常若的双眸,可几次都未成功。他凝视着那双已经失去生机的瞳孔,长叹一声:“罢了。”

颜煜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幕,无悲无喜。他越过颜修和常若,向着院子外的世界走去。

颜煜脱离那个小院,脱离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成为了常若的孩子,成为了这落日城中最富有的商人的唯一继承人。一切都天衣无缝,没有人怀疑,那个年迈的老商人甚至还握着颜煜的手淌下了几滴眼泪。

14

颜修在将常若风光大葬后便搬入了幽女居住了将近十年的小院。颜煜住进了醉风主阁,正式成为落日城少主,成为落日城的继承人。

名利,财富,颜煜都有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可以欺辱他,又有了那么多的人围绕在他的身边,对他许以关心。可是,颜煜只觉得可笑,非常地可笑。

他看那些人在他的面前奴颜婢膝,看他们为他一笑不惜以身犯险。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对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伸出一双援助之手。

颜煜自那日后再未见过颜修。颜煜也未曾喊过颜修一声父亲,他心中亦是排斥这个人的。可是那一天,他贸贸然地便闯进了那个小院。

小院中的一切依旧,只是没有了那一大片的水若兰。那些水若兰,被颜修连根拔了,连着泥土,不知送去了何方。

颜修隔着厚厚的帷幔:“你为何到这来?”

颜煜望着帷幔后的身影:“你说这整个落日城都属于我了,我为何不能到这来?”

颜修似是在思索,良久方道:“我以为这一生你都不会再踏入这里了。”又道:“是的,这整个落日城都属于你了,可是颜煜,这一生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

风吹起帷幔,颜煜的头微低:“为何?”

帷幔那边的人轻笑一声:“为何,你问我为何?你杀了我此生最爱之人,你怎么能够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颜煜的头垂得更低了些,看不清面容:“可是,不是你让我杀了她吗?”

颜修的语声有些苍凉:“那是因为,这个世上只有你可以杀了幽女,也只能你杀了幽女。”

是啊,颜修将颜煜送到幽女的身边,幽女恋恋不舍地,便始终有一个借口可以活着。可是幽女活得太累了,游离于选择的两端,活得比死亡更为悲痛。她无法接受自己对幽泽的背叛,亦无法接受对颜修的感情。她折磨着颜煜,未尝不是在折磨着自己。

只有颜煜,被她日夜折磨着的孩子,亲手结束她的生命,她才可以安然地离开这世间,回到幽泽,回到她的故乡。只有这样,幽女才未背叛幽泽,未辜负她的夫君,亦无需对颜煜心怀愧疚。

颜煜抬起头,笑了:“你为何要爱她啊?这世间女子有多少啊,你都可以去爱啊。你为什么非要爱她啊?”

颜煜笑着,瞳孔漆黑,眸中是无边无际的悲痛,是刻入骨血灵魂,穷尽一生也无法化解的悲痛。

帷幔微动,帷幔后的人缓缓离开:“因为这世间只有她独一无二。”

“哈哈哈……,独一无二,好一个独一无二。”颜煜望着那离去的身影,抬起头,放肆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