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常到万公馆的时候不是饭点,离每天的固定饭点还有一个小时,但厨房已经在忙活了。
“万里今天回不回来吃饭?”李秋常问女仆。
“回来吃。不过小姐早晨说司令部有事,要晚点回来。小姐吩咐了今天吃饭不用等她,姨太太饿了就请先吃。”
“行,我知道了。”李秋常走进万里办公室看万里的文件,看了丁水送来的新闻稿,结果一出门就撞上程碾如。
看程碾如一身风尘仆仆,李秋常知道万里派他出去做事了:“你从哪来?”
“姨太太回来了,”程碾如装模作样打个躬,“三小姐派我去外地讨债。”
李秋常看他手上拿着账本,毫不客气拿过来:“收得怎么样了?”
程碾如并不反抗,他看不过李秋常是一方面,李秋常却确实和万里更亲近:“回姨太太的话,都收齐了。”
“行了行了,去吧。”
李秋常已经在餐厅动筷子了,万里才回来。
“秋常!”万里冲上来,扑在李秋常怀里,不忘揩油在她腰上摸一把。
“司令部里忙吗?倒也不用因为我赶回来。我有饭吃就行,又不想你。”李秋常笑道。
“胡说,你想我想得要命。”万里笑了,“我有点工作要赶一下,明天就安排那个残疾矿工去法院起诉。找的律师带来没有?”
“明天就到了。”
万里低头,若有所思。
“怎么了?”
“今天青县那里来了消息,说是和谢家军地界发生了些摩擦。”
“那那边……”
“陆商顶住了,但是我有点……”
“很担心吗?之前放弃沧州,跟谢家军划明地界之后,我也经常不安。”
“我想干脆避开沧州,把黄骅咬下来,一路下到盐山县。”
李秋常放下筷子站起来。
“干什么?”
“我去找医生来,治治你的疯病!”
“我怎么了嘛!”万里觉得最近她遇见的很多人都不可理喻。常绮烟无缘无故给她脸色瞧,罗雁飞好好吃着饭突然大发雷霆,现在李秋常又说她疯了,到底谁疯了?
“你当初一路打到沧州,差点被谢家军和李当夹击活捉了,要不是陆商收拢残兵退到青县死守,你天津也别要了。”
“这次不一样啊,这次我不打沧州了……”万里按住李秋常坐下。
“不打个蛋,还不如打沧州呢。现在东营和黄河口一带被李当锁得像王八壳,要是你过去,你看他跟不跟谢家军把你夹死就完了。我的祖宗,现在你爹和你哥不动手,你就别瞎掰扯了。天津到手了,现在咱们的体量已经到上限了,你要折腾也别现在啊,谢巩把你收过来,好歹现在老实些吧。”李秋常把鱼片放在米饭里,浇上肉汤。
万里得意地坐到餐桌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当的地方不多,就是谢家军身上的一条寄生虫。我当初在沧州都被打得脱了斗篷当白旗了,退居青县,他怎么那么畏惧我?他不是怕我,是怕谢家军。只要我说服他跟我联盟,谢家军也不足为惧。”
李秋常一脸生无可恋:“我不知道你要怎么说服李当联盟,就算你说服了,要打,北平这一摊子也别想要了。”
“所以这次不是我打的,是万词打的。”万里胸有成竹。
听到这里,李秋常感觉万里可以确诊疯了:“你二哥不杀了你就不错了,还他娘穿过山东来帮你打河北是吧。”
“怎么说呢,”万里摸着下巴,“不需要是他打的,只要大家都相信是他打的就行了。”
李秋常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挖下一块肉圆嚼了一会:“我现在……逃回天津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万里笑嘻嘻道。
“打与不打,你死了记得把厂子和钱留给我。明天你去联系那个残疾矿工起诉谢楚江,我要睡觉,我累死了。”
“嗯……”万里喝汤,咬着勺子。
“怎么了?”
“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什么事?”
“记不起来了,好像有事……”
“司令部的事没有做完?”
“不是。”
“有事没吩咐我?”
“不是。”
“工厂有事?”
“不是。”
“罗雁飞的事?”
“啊!是!”万里惊得一下子站起来了。
既然是罗雁飞那不是什么大事,李秋常低头喝她的酒:“罗雁飞怎么了?”
“昨天二爷来给点消息,我请他在家吃饭,不知道为什么,聊着天他突然生气起来,夺门而出。”
“你说什么惹他生气了?”
“我也不知道……我就说些菜很好吃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恼了。”
“你当时怎么不问问是为什么?”
“我知道二爷的脾气,他生气的时候最好别问他,我当年在他屋里,他有一次在外面跟人一言不合生气了,回来有个小丫鬟问他怎么了,被他打断了鼻梁呢,他气头上,别问的好。所以我想放放他,今天去问问他怎么了,唉,我给忘了。”万里点了根烟。
“烟灰别掉在汤里!”李秋常叫道,“现在也不晚呢,他要是唱大轴,你正好去。”
“我不知道他生什么气,又怕触他的霉头。”
“不如我跟你去,我帮你说说。”
“你累了几天了,没事的,我自己去就行了。”
话是那么说,李秋常多少不放心:“你也别太在意了,他能有什么事。没必要委屈自己。”
说话间万里吃完了饭,她穿上外衣叫陈仰开车:“只要是二爷的事,我就不委屈。”
无话可说,李秋常回屋接着吃饭了。
天冷得厉害,这两天比前两天冷得多,寒风直往脖子里钻。万里到迎春班的时候台上在唱大轴,但不是罗雁飞。
万里干脆去后台,是常绮烟和马娥雪在。
“万司令怎么来了?”马娥雪殷勤道。
“我找罗先生。”
“雁飞晚上出去了,”马娥雪站起身,常绮烟倒是坐在那里,只抬了抬眼皮,“万司令找他什么事,他回来我就让他去找您。”
“他上哪去了?”万里追问。
“不知道。”
“还能去哪,跟谢楚江去了。”常绮烟懒懒道,他掐灭了一支烟。
“我有话要和罗先生说,马班主不用让他来找我,我明天再来找他。”万里转头看了看常绮烟,“常老板能出来跟我说句话吗?”
常绮烟没应声,但是起身披上大衣走过来。
两人一直走到廊下,有一扇油竹帘挡风的地方,万里站定,拿出自己的烟盒伸到常绮烟面前:“常老板抽烟吗?”
“抽一点,”常绮烟从盒子里抽出一根,“万司令不抽仙女牌的?”
万里拿出打火机抬起手,常绮烟略微弯下腰点着了烟。
屋里透出的暖黄的光将常绮烟俊美而有些阴柔的面庞笼罩上,打火机的光一下子又着重照亮了他细薄粉红的嘴唇。
“我来找罗先生的事,请常老板不要说出去。”
常绮烟悠悠吐出一口烟:“说出去对我没好处,我不会说的。您和三师弟到底怎么了?”
对方没有什么逼问的神态,只是闲话的模样,万里转头:“常老板是聪明人,我不说,自然是不该问的。”
闻言常绮烟笑了笑:“万司令办事,不该找三师弟,他不会办事。”
“那你呢?你给谢淮办得好吗?谢淮给你的,可比一根黄鹤楼多。”万里的背着手,一步一步走上来,离常绮烟越来越近。
“万司令太小心了,谁家好人用戏子做事啊,”常绮烟笑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攀附于人,换几口饭吃罢了。”
又细细打量了常绮烟两遍,万里终于退到了一个正常的社交距离:“常老板缺钱用吗?”
“您还要我这样的人伺候?不如找好的来用。”
万里沉默了一下,问:“昨天罗先生回来之后,怎么样了,他怎么生气了?”
“迎春班没有他生气的地方,他不会说,说了我也不会听。”常绮烟吐了一口烟,“万司令,你和三师弟不管是什么情形,我不说出去,你们也不要攀扯我。”
“常老板知道这个道理也就好,”万里点上根烟,“既然常老板无意,我也没有话说,告辞了。”
常绮烟随意挥挥手。
万里转身,常绮烟才看到她腰带上,身后别着一把手枪,登时冷汗爬了后背。
二爷去谢楚江那里,看来是忙,万里在常绮烟这里又问不到什么,心事重重十分不安,但是现在这会也没地方去寻罗雁飞,只能打道回府。
第二天李秋常就躺在被子里,任万里怎么拽都叫唤着不起床,万里只得乖乖自己去找了那个残疾矿工,还给他写了个起诉书。这样忙完回来,一天就过去了,万里终于能赶紧去见见罗雁飞,问问前天的事。
万里到的时候,台上在唱《春秋配》,但是唱姜秋莲的是常绮烟。万里于是直奔后台,要找罗雁飞,不料马娥雪在。
万里看马娥雪堵在门口,心道不妙:“马班主,我找罗先生。”
“雁飞料想您来,不想见您。”马娥雪有些硬气,罗雁飞愿意,她是巴巴双手奉上的,罗雁飞不愿意,马娥雪就护着,护得住护不住也要做一下样子。
“陈仰,开个包厢去。”万里胡乱掏出一把银元往桌上一放,“让罗雁飞来陪我。”
“雁飞说了不见您。”马娥雪其实已经有点动摇,但是既然万里有花钱的意思,声气还算好,就不必急着让罗雁飞出来。
万里又拿了一把银元:“您进去跟罗雁飞说,万司令跟他赔罪了,让他上来陪我,我跟他好好讲话,我们两个讲开了就好了。”
没奈何,马娥雪进去了。
“雁飞!”马娥雪叫道。
罗雁飞在后台,其实他着实暂且没有事,上一场唱完了刚卸妆。他前天跟万里生了气,拂袖而去,当场给万里撂台上了,事后想想,万公馆门口就把守着万里的小兵,就算万里拿他有用,要是万里真的气急了,给他打几个血窟窿他也没办法。
说实话,罗雁飞跟着谢楚江,被羞辱更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万里不一样,万里既然说帮他报仇,那高低算是盟友,这样说话算是什么意思?
而且,如前所说,万里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威压的意思。万里大部分时候都还算客气,毕竟罗雁飞自认自己在合作里付出得可不算少,他应该有权要求万里有点礼节,起码没必要对他百般怀疑,处处敲打。
所以就算跟万里和解些什么,他也不愿意万里就当没事一样,说了话就说了,万里勾勾手他又立刻既往不咎。他提前就跟马娥雪说万里来了就不见,省的万里稍微一软他就又只能该答话答话了,起码不能让万里容易就见了。
这样盘算着,马娥雪过来了:“万司令来了,让你去包厢陪她。”
“我说了不见她。”万里平常在台下听一小会就走,今天舍得开了个包厢,罗雁飞倒有点惊讶,但是钱也没花在他身上,不去。
见他执拗,马娥雪咳了一声,把收拢好的银元一装,向罗雁飞一晃:“她可给了不少,你今天去,赏钱不会少的。”
一般让戏子过来陪,根本不用那么多钱,万里拿钱压人,罗雁飞知道,自己不去,马娥雪先不乐意了。如果罗雁飞非要说不去,马娥雪自然忍着,但是当初罗雁飞没有名头的时候,纵容其他人孤立罗雁飞,只给他留残羹剩饭的照样是马娥雪,乐意不乐意,答应不答应,班主给你小鞋穿。
“我知道了。”罗雁飞忍着怒气起身。
罗雁飞上楼到万里的包厢。万里不怎么带小兵,身边照例只戳着陈仰一个人。
“万司令。”罗雁飞点点头就当打招呼。他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平常只要万里跟罗雁飞一桌,万里必定殷勤倒茶倒酒,今天没有,万里只管转头看戏。
“万司令平常来了,在台下看一会子就走了,今天倒是有闲情逸致,还开了个包厢,还请戏子作陪。”罗雁飞也不看万里,盯着台上。
万里这边当然也不满,她诚心诚意来一趟,原本就不知道罗雁飞为什么生气,罗雁飞又不给好脸色。不过,毕竟是二爷,万里向来没有朝着二爷一直撒气的,不多时就破了功,只是尴尬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要有人帮个腔,二爷给我个台阶,我就软了性子问他。万里对自己说。
很快有人帮万里开口了。
戏台上正唱着。
“为什么执意地不肯回答,倒叫我心生疑,难以放下!”
罗雁飞听身边有了动声,忍不住转头看时,万里已经转过身来,水汪汪着眼睛可怜巴巴看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