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罗秀的房间,罗秀和姐姐妹妹们聚会玩闹的一夜。
“你们来看,鲤鱼这样儿,不是俊得很呢!”罗秀给蓝鲤鱼扎上头巾,现在蓝鲤鱼被他打扮得完全是一个清秀小厮的模样了。
“果然呢!”
“鲤鱼果然俊。”
罗秀的姐姐妹妹们笑道,蓝鲤鱼被指指点点着,笑得可爱,学着罗秀身边陪读小厮的腔调作揖道:“咳咳,公子,可是是时候上学去了?”她拿腔拿调,不文不白,又像唱戏,又像演戏,逗得一众人哈哈大笑。
“鲤鱼这样儿好看,合该取个英气名字。”罗秀摸着下巴。
“圣人的儿子就叫孔鲤,鲤鱼怎么不英气呢?”蓝鲤鱼笑道。
“圣人自然不同,单叫鲤鱼,毕竟俗了,我给鲤鱼取个好名,就当表字也好啊。”这次无人附和罗秀,毕竟一个丫鬟取什么表字?
但是罗秀兴头正高,略略思索一番道:“鲤鱼姓蓝,我喜欢李义山一句‘蓝田日暖玉生烟’,不如,就叫玉生吧。”
“玉生……”蓝鲤鱼念了两遍,笑道,“诸位听听,二爷前儿才说了文人治经典是庸碌之辈,今儿就断章取义起来了。”
“又贫嘴,”罗秀的表姐笑道,“二弟弟非要教她读书识字,如今竟学傻了,学会教训起人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笑起来,最后罗秀道:“我觉得这名字挺好,以后就叫玉生罢。”
逗玩之后,罗雁飞又叫大丫鬟来伺候,蓝玉生识趣地退出去,很快又被打发去厨房催菜催酒了。
第二天罗秀醉酒醒来,蓝玉生服侍他喝茶醒酒。
“你怎么还穿着这套男装,”罗秀惊讶,“你昨天晚上干活也穿着这个?”
“二爷给我穿上的,还说好看,我就自然要穿着的。”蓝玉生笑道。
“一时好看,也不能天天穿着,去换了吧。”罗秀淡淡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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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恍惚了一阵,才重新看向罗雁飞。
“玉生……听起来倒是不错,然而既和万里二字并没有关联,也没有含义志向在其中,万司令不如另想一个为妙。”罗雁飞说。
“那还望罗先生来赐我一个,我不通诗书,恐怕想不出好的。”万里不再笑了,平静盯着罗雁飞。
“我来却于理不合,万司令还是当请长辈取最好。”罗雁飞觉得万里的眼神很莫名其妙,似乎不满,然而罗雁飞不知道她到底哪里不高兴。
“那我就不难为罗先生了。”万里垂下眼睛。
玉生不好?明明当初是那么取的……明明当时他说好……
罢了,必定因为自己现在不姓蓝的缘故。万里说服了自己,继续给罗雁飞倒上茶。
自从和谢楚江聊了万里的事情之后,罗雁飞对万里感情愈发复杂起来,他原以为万里做慈善,再如何也该是个讲些道义的军阀,然而万里无恶不作的发家史显然有些推翻了罗雁飞的想法。
“前日在酒桌上,万司令对过去的事情三缄其口,不知我是否有幸得知呢?”罗雁飞其实心里有些祈祷万里的过去没有那么不堪,不然他和万里合作让万里帮忙报仇,岂不是自毁生路。
万里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如果面对其他人,万里有一千万个牛随便吹,吹出去多少个版本她也不怕,但是现在是二爷在问,她不愿意说谎。
当然,也不能说实话。
“我从十五六就做生意,在我爹部队里挂着官职,念书,也做些杂事,滞留天津,整理事务,我爹在北平做事之后,我又升官,依然在其位谋其事,虽然就光是闲职,但也学了点东西。”万里也没说谎啊,在天津干什么不是干,官职是有的,干活也是有的,只是没说干什么而已。怎么,政事是干活,难道帮她爹解决脏事就不算干活了吗!杀人就不算干活了吗!都是干活好不好!
“不过我听说万理事回安徽的时候,万司令没有回去?”
“我在天津读书,所以没有回安徽。”万里的经历属于是多说一个字都要露馅。
“我听闻万司令自己组建了津门军,占了天津,难道从上学时就在筹谋吗?”
“罗先生知道得很多,是谢楚江说的吗?”万里改变姿势,身体前倾,烟头点燃的一端冲着罗雁飞。
“万司令怎么知晓?”
“他是侦系的人里唯一一个警惕我的。我让罗先生潜伏在谢楚江身边,正是因为我先要解决的就是谢楚江,”万里抽了口烟,“他有点本事,当年在天津重创我的津门军,如果这里有谁最可能碍我的事,那就是谢楚江。因此要解决谢巩,必定先搞掉谢楚江。”
万里给出来的信息,少得完全在罗雁飞意料之内。罗雁飞原本并没有期待万里愿意和盘托出,现在既然提到谢楚江,他只有一个问题非问不可。
“为什么是我?万司令身边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我去?”罗雁飞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万里上下嘴皮一碰,他在谢楚江那里受了多少侮辱,而且他现在……
“谢家军毁了罗家,我知道罗先生会尽心尽力,我知道罗先生不会背叛。我知道罗先生是有情有义之人,我敢托付重任,正是因为罗先生比任何人都值得信任。”万里的表情很复杂,罗雁飞能从里面品出坚决,无奈,还有……悲伤?你悲伤什么劲,受辱的是我吧?
有人敲了敲门,是陈仰:“少帅,晚饭准备好了。”
“知道了,”万里回了一声,“罗先生少待,我去换个衣服,再共进晚餐。”
打发罗雁飞去餐厅之后,万里赶紧冲进更衣室。
还是那句话,要她穿着军装跟二爷吃烛光晚餐,还不如死了。
裙子,一条一条看过去,万里知道她时间不多。长裙,短裙?高领,坦领?万里急花了眼,扯出一件红的。一件圆坦领薄纱的贴身连衣长裙,不是很适合万里,但是万里已经耽搁好一会了。
万里穿好衣服,上了些胭脂,喷了香水,踩上双高跟鞋,才慌里慌张走进餐厅。
“我来迟了。”万里笑道。
“不过少时而已,万司令不必着急。”罗雁飞对于女性的衣服乃至香水胭脂向来很上心,万里不适合穿显曲线的贴身长裙,现在这样穿极类似羽毛稀疏的孔雀开屏,虽然很有必要给出一点好的反响,但是为了避免万里听了之后从此都这样穿,罗雁飞决定不给予肯定。
万里舀了一勺鸡皮汤,夹了块鹅肉放在汤里:“不知道罗先生爱吃什么,一点粗茶淡饭,还望罗先生不要嫌弃。”
怎么可能不知道。
罗秀喜欢嫩笋鸡皮汤。
喜欢黄酒腌的胭脂鹅腿肉,要喝酒配着腌鹅。
他喜欢吃糯米栗粉桂花糕。
他喜欢黑枣糯米粥。
他喜欢清盐茼蒿。
二爷喜欢的,万里都记得,她甚至想过要不要让厨房全做二爷爱吃的,但是面对这样一桌饭菜,只怕罗雁飞又要思念旧事。
万里爱罗雁飞。
但是万里不爱旧事,她知道有些旧事回忆起来,断肠摧肝,罗雁飞比她更甚。罗府的富贵和火树银花都在那些费功夫的菜肴里,万里要靠着记忆维生,而罗雁飞最好还是不要回忆。
“万司令又何苦呢。”罗雁飞说。
“说来惭愧,我以为万司令是军旅中人,却原来也言谈文雅,通晓学问,遣词用句,倒是读过书的样子,前次万司令说读过大学,确实十分让我惊讶。毕竟你我年纪相差不大,我学龄时候,很少见女子读书,家里姐姐妹妹都只是认识几个字而已。”
虽然一开始那句何苦让万里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万里很乐意说说自己上学的事。
“我小时候是读些四书和诗书,会背一背戏本,也只是认几个字,十几岁才到了我爹身边,只读了一年高小就上了中学。我要参军,我爹又先后从安徽到北平,从北平回安徽,我上中学上得断断续续,最后是靠着介绍信在天津读的大学。”众多奔波劳碌,竟然真的两句话就讲完了。万里百无聊赖戳着汤里的肉。
罗雁飞看着盆子里的嫩笋鸡皮汤出神,万里说完好一会,他才仿佛终于如梦初醒:“万司令是……不在父亲身边的?”
“已经是旧事了,不提也罢。”万里拿了一把小剪刀,把辣椒一段一段剪进汤里。
咔嚓,咔嚓。
“高小的年纪,万司令不容易。”罗雁飞的话原本可以再难听一点,也算报万里出言讽刺他被谢楚江包养的仇,但是刚刚还谈着对付谢楚江的事,终究不好太尖刻,只能随便搪塞。
万里把肘子肉盖在米饭上:“当时是难,到了我爹那里,也就好了。”
看来这个话题万里不愿意聊,沉默一会,罗雁飞转过话头:“我在谢楚江那里,原本想要弄清楚万司令之前说的娱乐场的事情,他昨天却是在我没提的情况下带我去的。之前和他提起要玩什么,他带我去了一个山水居。”
“我知道,城南那一家,那起酸文人爱在那吃饭,那里有什么东西?”
“那里新来了一个叫取栗的歌女,完全不出面,要请唱歌,也一定在单独包厢。谢楚江听了之后,也没有请来弹唱,听说她已经来了一个月,却更没有人知道长什么样子,我觉得很是古怪。”
万里听着已经吃完了一碗饭:“果然古怪,我会想着探查一番的,总有人自诩文人墨客,我知道这些人都要干什么勾当。”
“万司令的意思,不喜欢文人?”
“倒不是不喜欢文人,只是现在沽名钓誉,名不副实的文人太多了,做事也不会做,道理也不懂。不懂耕种也不懂做工,反倒指指点点。搞政治又不能让民众过点正经日子,搞学问又研究不出个东西。这种文人,要了有什么用,不过是白吃饭的。”
罗雁飞笑了:“万司令气性也大,哪朝哪代没有些文人,难免出些不入流的,哪里有一棒子打死的道理。”
小时候万里听罗秀说的,追名逐利之辈都是无用禄蠹,现在改了口风,万里有些奇怪,但是也只是附和:“是那么个道理,只是我天天见的不像样的人多了,这活着实不是人干的。”
两人少时吃完了饭,罗雁飞看着那胭脂鹅肉心痒,问:“万司令喝酒吗?”
万里赶紧招呼:“无酒不欢。快上酒来,今天腌的鹅好,我同罗先生多喝几杯。”
罗雁飞挪过视线,顿时心冷了大半。
万里浑然不觉,殷勤地给罗雁飞倒酒,捡了两块贴皮的嫩腿肉给罗雁飞放在碟子里。
“我先前要用葡萄酒腌,结果做了一通,还是黄酒来得香些。”万里咕咚咕咚两杯下肚。
腌鹅,和酒。
罗雁飞有一搭没一搭吃着。
“罗先生爱喝白酒吗?我平常天天吃饭就喝甜酒,不是水果的也是甜的,罗先生要不要尝尝?”万里有些高兴过头了,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那时候在罗雁飞身边,晚间灯下,她给罗秀倒上酒,罗秀喝不完的,拿着杯子,喂给她喝。
腌鹅,甜甜的面果子,酒,小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半旧的绸缎褥子,倾倒茶水的声音,她被二爷拽起来亲,然后……
“砰。”罗雁飞撂下杯子,他已经听万里演了半天独角戏了。也许是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罗雁飞的气性也有些上来了。谢楚江那里也是,万里这里也是,他遭了什么罪要这样处处小心还备受欺负。
“万司令这又是何必呢?”罗雁飞平静道。
“……什么?”万里一愣。
“万司令担心我不做事,处处威胁我,又何苦来。才说过信我,拿出腌鹅和酒来警告我。您知道我多少旧事,我不计较。万司令不必这样时时警告我,我背叛万司令,就径自不干了,万司令到时候毙了我不迟。”说着,罗雁飞起身。
“告辞了,不必劳烦陈先生送我。”罗雁飞径直走出了餐厅。
“罗先生!不是的,罗先生!”万里绕过餐桌,罗雁飞已经走进客厅,往门口过去。
“罗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罗先生何必突然发难呢!”万里试图拦着他,然而罗雁飞执意要走。
这怪不上罗雁飞。第一次见面就叫罗秀,直言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状似不经意提起他当年屋里挂的瓷画,现在又拿出他爱吃的鹅肉和酒。多少次,到底要这样凌迟他多少次才罢休?
罗雁飞拿了外衣,毫不犹豫走出了门。
“罗先生,到底怎么了!罗先生!”万里站在门口,看罗雁飞走得匆忙。她大可以追出去,但是罗雁飞突然无故发怒,万里不知所措,慌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
罗雁飞生气,万里知道,罗秀生气不能逼迫,这时候只会火上浇油,必须放一放他,不然打人骂人也是有的,所以万里被吓住了,也是不敢动弹,只能看着罗雁飞拂袖而去。
“我又怎么了?”万里摸不着头脑,悻悻回屋里去了。
算了,明天去看戏,好好跟二爷讲清楚,他明天消气了就好了。
万里挠着头想。
“小姐,李姑娘来电话了。”女仆紧赶慢赶跑过来。
万里赶紧过去接。
“我明天就回去,你准备准备官司吧。”李秋常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变形。
“好好好,你回来也别急,路上小心。”万里立刻高兴起来。
“我明天回来要吃鸡汤肉圆和清烧鱼片。”李秋常腻得撒娇。
“明天吃不着好的,你拿我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