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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将尽,晨光熹微。

“吱呀———”

锡华门在闷重的声响中缓缓拉开,新的一天伴随着一轮渐渐升起的红日悄然到来。

门口的值守侍卫正值换班,领头人交接着任务。各宫宫人都井然有序地跟着掌事各自领差,有洒扫的,有去成衣房的,有去御膳房的,还有去审计司的…

晨起间的忙碌是每个宫里都司空见惯的景象。圣上早朝,后宫嫔妃们向太后、皇后问安,小皇子、公主们上课,都集中在这段时间内。下人们要提前把主子们的所需所用都备好,才不会误事。

锡华门。

小常子迷蒙着眼睛候在门口,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被人从身后一脚给踹了个趔趄。

一道威严中透着些尖锐的嗓音从耳边擦过:“站好喽!这副没骨头的样子仔细冲撞了上头的贵人,看杂家不扒了你的皮!”

不用回头都能听出来是那位爷爷,小常子不敢多言,捂着屁股忙从地上爬起来缩到他身后。

此人正是朝鹿阁的掌事太监长禄。只见他约莫三四十的年纪却面白无须,手持拂尘,泰然走在才刚被让出来的路上,对一众附上来说恭维话的人也当充耳不闻,就这样领着朝鹿阁的宫人率先走出了宫门。

等他一走,门口的众人才又各自忙碌起来。近卫们换班,领头人交接着任务。宫人们有洒扫的,有提水的,有去成衣房的,有去御膳房的,还有去审计司的…出了锡华门,都井然有序地跟着掌事各自领差,奔行于后宫之间。

阿梅悄悄抬头往长禄一行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位颇有气势的长禄公公正跟一位满头朱翠的宫妃行礼。

朱嬷嬷一把将她扯回队伍中,低头直视着前方三寸的地砖,低声警告:“宫中圣地,岂容随意窥探。”

阿梅应声称是,不敢再多言。阿梅今年十四,因着家里孩子多被爹娘送进宫,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了有些远亲关系的朱嬷嬷这里。家里早告诫过她,进了宫一切都要听朱嬷嬷的话。

朱嬷嬷早年丧夫,没有子嗣,随着年岁渐长,唯恐日后无人照料,便起了收个义女的心思,故而对有些血缘关系的阿梅颇为怜爱。再说...看了眼身旁跟着的一群嫩生生的面容,朱嬷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现下手底下确实缺人,免不了要重新调教,凡事多提点一二总是没错的。

待领着一行小丫鬟走进个偏窄的宫道,见四下无人,朱嬷嬷才有意解释:“那位是朝鹿阁的大管事。”

“朝鹿阁…听着倒比咱们含芝殿还小呢。”刚还静默的人群里立时有人接了话儿。看来都在心里憋着呢。

朱嬷嬷轻声叹气,暗道果真是初生牛犊,这般不知天高地厚:“那朝鹿阁里头住着的可是位金枝玉叶的人儿。她若愿意,别说是含芝殿,就是凤阳宫,想必也是能住的。”

凤阳宫可是公主的行宫,岂是说想住就能住的。难不成这朝鹿阁里住着位身份跟公主一样尊贵的贵人?

就在众人默不作声思索之际,一道微小的声音突然响起,“莫非…是那位云小郡主?”

听到此话,朱嬷嬷微微回头,看了眼说话的婢女,才点头道:“正是云小郡主。”

按理说皇家辛秘哪有他们下人议论的份,只实在是这云氏一族在东篱国可称得上是家喻户晓。先不说这云家实乃当今太后的母家,就是云家军的名号在东篱的知名程度也是如雷贯耳了。

云氏家族世代为将,上代家主云沧海手下带领的云家军更是骁勇善战,被万民视为东离守护神。这支由云沧海统领的剽悍队伍曾数次救国民于危难,令敌军闻风丧胆,也使东篱在当初数十年的战乱纷争中一直稳占一席之地,可谓是东篱开国第一大功臣了。就是现如今四国鼎立的局势之中,东篱仍然是极具实力的一方霸主。

可惜天意弄人,熬过了最艰难的战乱时期,云沧海却于太平年间病故。尤记闻此噩耗之时,整个东篱都炸了,百姓纷纷披麻戴孝,集聚云府和皇城各大关口,自发吊唁,祭奠忠魂。弘基帝追封云老将军为镇国大将军,下令以国丧之礼厚葬之,并任命其长子云照风继任云家军统领,次子云拂月为副统领,继续为东篱戍守边疆。直至去年东篱与南夷落霞关一战,前线亲自率兵的云拂月于落霞关中遇袭,身受重伤,不治身亡。而这云拂月,就是云小郡主的父亲。

云小郡主,姓云,名琅,是云家二郎云拂月的嫡女。她的母亲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朝云郡主。朝云郡主是先皇的侄女,其母安阳为先长公主,与先皇是一母同胞所生,姐弟二人自幼感情甚笃。安阳年轻时与云家长女云郁珠乃是闺中密友,后来云郁珠被当选为皇后,安阳也与太宰之子宋凭渊成了婚。只是这宋凭渊却不是个会体恤人的,安阳又体弱多病,生下朝云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当时的先皇和皇后心疼朝云,便把她接到了宫里,当亲生女儿一样照顾,直至其长大出嫁。谁知这朝云也是个命苦的,竟跟她母亲一样,抛下了幼小的女儿也走了。

民间有道云小郡主可怜可叹,自幼丧母不说,父亲也在她未满十岁之际离世,原本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名门贵女现如今竟无人可依。也有人说她命硬克亲眷,沾上她的都准没好事……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弘基帝一道圣旨就下来了,追封云拂月为忠勇侯,赐世代爵位,现有其唯一子嗣云琅袭承,赐云琅为暮云郡主,赐封地清河百里。

女眷承袭爵位,这可不多见啊。还没缓过神来,太后一道懿旨直接把云琅接到了宫里,并把朝云郡主当年居住的永安殿给她收拾出来,说是以后就常住宫里了。

这一连串的封赏可是惊呆了一众人,原来这云小郡主还是有靠山的,关键是这靠山还这么硬!

“…云小郡主身份显赫,又深受太后娘娘宠爱,那永安殿在凤阳宫里都极为奢华,云小郡主却不愿远离太后娘娘身边,这才迁到了西宫,如今住在离寿康宫不远的朝鹿阁。”

不过这其中细节也不是轻易能了解的,饶是朱嬷嬷这个在宫里当了二十来年差的老人也是只知晓个大概,于是便捡着重点讲了云小郡主的身份,一众小丫头们俱是听得一脸恍惚。怪不得朱嬷嬷方才会那样说,云小郡主这般身份地位,在这皇宫里依然是如此尊贵,也难怪她的奴才都那么威风。

这么一看,她们含芝殿确实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了。虽然她们中大多都是新来的人,一开始都被这处处的金碧辉煌晃了眼,但是她们都是长了眼睛会比较的,那朝鹿阁看似虽不如含芝殿大,但是却有三层,离着远远的都能看得到那金墙玉瓦的气派。

而她们含芝殿看似气派,其实内里却空得很,很多地方一看就是年久失修最近又补过的,院子里也光秃秃的,只有几颗万年青和不知道是什么树的树干。

阿梅想起今天远远路过的那一处在一众威严整肃的宫殿中显得尤为特别的殿宇……

朱嬷嬷见她们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冷冷开口:“不过呢,越是居于高位的人,心思就越难以捉摸。主子的喜怒哀乐,便能断决下人的生死。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甚至是无意间的一个举动,都有可能成为你的催命符......”

刚开始陷入幻想的小丫头即刻回神,心底不由得有些发虚,朱嬷嬷的话还在耳边萦绕,“所以,不是你的东西,不要肖想。咱们主子虽说不似那般显贵,但却是个好相与的,又有地位尊贵的皇子傍身,只要咱们尽好本分,踏踏实实地伺候好主子与小主子,以后还愁没好日子过?...”

含芝殿里的舒嫔姓曹,是皇上在王府时的老人了,当年也是盛宠一时的。皇上登基后她随着一众妃嫔被晋封为贵人,后来不知怎的就遭了皇上厌弃。万幸的是当时被查出怀了龙嗣,就是现今的五皇子。可惜这五皇子出生之时不足月,自小体弱多病不说,还有些呆傻,殿前失仪了几次,惹得皇上极其不悦,连带着曹贵人也更不受待见了。此后曹贵人便成了宫里的隐形人一般。直至一年前太后突发恶疾,病重之时曹贵人以代皇上尽孝之名,实实在在衣不解带地侍奉皇太后七月有余,直至其痊愈,遂得太后和皇上嘉赏,赐号为舒,晋为舒嫔。

舒嫔之前一直住在中宫翊坤宫的偏殿,近年来熬坏了身子,几乎连床都下不了。太医诊治说是精力亏竭,只能静养。于是偏殿里成日都飘着各种药材味儿,渐渐的这味道遍布了翊坤宫各个角落。主位端妃对此早有不满,登时就借着孕吐的由头把她打发了出去,结果一时没有安排妥当,刚挪出翊坤宫,舒嫔就晕了过去,差点没缓过来。太后听闻此事后大发雷霆,先是把端妃为首的几位娘娘一通斥责,就连成日称病不怎么楚门的皇后都因处事不当遭了牵连。后又发话反正西宫空位多,让她挪到西宫来静养吧。此话一出,就连皇上都沉默了,西宫是太后和先皇遗眷所居之处,他除了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之外,基本不会再有涉足,所以日后自然也不会特意跑到西宫去宠幸舒嫔。再说,从来也没有当朝妃子跟先皇妃们住一起的道理啊。其余妃嫔听到这话,也是面色各异,太后这意思,到底是不是帮着舒嫔啊...

只有当事人舒嫔,默默撑着病体着人收拾好东西,向太后谢了恩。又不知跟皇上说了什么,最后皇上竟然答应了,甚至还特许她把五岁的五皇子也带去西宫的含芝殿养病。

西宫在整个皇宫的西边,相对僻静,多为先皇的妃嫔住所。如今最大的主位是当今的皇太后,其次就是心照不宣的云小郡主了。含芝殿在朝鹿阁西南边,离着也不算远。

舒嫔早提点过朱嬷嬷等人不要与朝鹿阁交恶,云小郡主虽为郡主,但真正地位却不比一众公主低。皇太后对她的宠爱是皇子公主们都比不了的。只是听闻这云小郡主素来骄矜,不甚在乎那等礼节俗事,做事还从不按常理出牌,看起来并不是个能轻易相与的主儿……

朱嬷嬷从舒嫔刚进宫那会儿就跟着她了,对现下的处境比谁都清楚。舒嫔本就没几个侍从,加上五皇子那几个不知换了几波的下人,一听说要搬到西宫,顿时没一个愿意跟来的。舒嫔不甚计较这些,便也没强求。如今来含芝殿的只有舒嫔从家里带来的银黛,瘸腿的太监陈忠还有她这个嬷嬷。

实在是这阵仗有些过于寒酸了,所以内务府才给派了一批人。朱嬷嬷特意选了一批新进来的小丫鬟。虽说调教起来是得多费些功夫,但好歹不用再面对那些不知从何处送来的细作了。

要她说啊,这几个甚都不懂的小丫头可比之前各路混杂的宫人好掌控多了。这不,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都捋顺多了。

就在各宫开始忙碌之时,此时的朝鹿阁却还静悄悄的……

这朝鹿阁原唤作馥雅阁,在前朝是个观星楼,后来几经修缮被太后改成了吟诗作画的雅阁,内里稀世藏书也不尽其数。如今又经一番改造,成了云小郡主的寝殿。

朝鹿阁共三层楼,一楼前院由黑曜理石铺就。往里走就是一楼主体了,设有前厅、中厅和后厅,前厅设有主厅、次厅和餐厅。中厅是安寝休闲的地方,后面带有内院,是个精巧的室内小花园,里面种着各种奇花异草,还长着一颗四五百年树龄的沁柠树,甚至还有太后特意为云小郡主搬过来的仿南渚的亭台假山小喷泉。穿过小花园就是后厅了,后厅设有大小厨房、库房以及宫人的住所。

虽然一楼各项设施配备都很齐全,但其实二楼才是云小郡主最常待的地方。二楼也有主厅和次厅。主厅里的博古架上摆着各式奇珍异宝,桌椅也不如一楼的主厅里配套的金丝楠木那般讲究庄严,只用了一套黄花梨的。主厅左边是书房,被一座千里江山图并秋水长天图的双面绣屏风隔开。右边是餐厅,次厅则是云小郡主最常用的卧房了。里面又配备了暖阁、茶室和浴房。

不过二楼最为别致的还是绕着朝鹿阁主体特意辟出来的长廊了,这长廊几乎贯穿整个二楼,春夏秋冬都有各式的摆设和幕帘装饰,每个廊头和檐角都挂着宫灯和风铃,非常精致。那颗小花园里的沁柠树从春天开始就会开满一整树的沁柠花,整个朝鹿阁有近一小半都会淹没在这片粉色的海洋里。由于枝叶过于繁盛,一些枝桠甚至会延伸至二楼和三楼。风一吹,朝鹿阁里就会弥漫着淡淡的沁柠花香,甚至会在起大风的时候下一场“花雨”。

三楼依旧保留了当时的藏书室和一片露天观星台,那里视野开阔,是极好的俯瞰和赏月之地。

朝阳渐起,在长廊上倾洒下缕缕金光。

晨间的风还带着点儿凉意,吹得廊檐上的风铃叮铃作响,微开的窗子里沁入股股香风,睡塌上的人轻蹙了下眉,翻了个身,似乎还舍不得美梦,忽然几声更为急促的叮铃声伴随着“吱呀”一声响,几片粉色花瓣顺着窗子飘进室内……

不多时,听到里面传来趿拉鞋子的动静,外间的子衿才领着一众宫婢进了门。忙碌的脚步打乱了一室静谧,唯独坐在凳子上的人依旧懒散地撑着额角,眼神盯着窗前的沁柠树发呆。

直到忍冬递上热茶,云琅下意识接过,润了润喉咙,才开口问:“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经辰时一刻了。”

云琅点头思索,巳时开课,现在才一刻,还早,还早。想到这里,云琅又淡定了几分,悠悠抿了口茶,神态颇为悠闲。

大宫女子矜是当年进宫之时太后赐给她的,由她亲自赐名。此人稳重细心,八面玲珑,又极为忠心,云琅许多事都由她打理,是以她的话云琅也能多听几句。

这会儿,子矜正边给她揉捏额角边轻声道:“主子,今儿个早膳有您爱吃的酒酿圆子和芙蓉酪,此外还备了火茸酥饼、千层酥、枣泥卷、八珍糕、金丝燕窝、糯米火腿小烧卖、还有忍冬特意做的巴蜀小面。”

这一大早的,能激起点云琅兴致的东西除了美食,还真不算多。果然听着听着,云琅手下的动作渐快,把茶水一饮而尽后便站起身开始洗漱。

浅夏拿了套水蓝色的常服给她看,“主子,今个天儿好,要不穿这件水蓝色的流仙裙,正好配新打的蓝田玉头面。主子肌肤赛雪,这么一衬,定然好看!”

每每遇到要去上学堂的时候,云琅就力求简便。去上个课还配她费时费力地精心打扮么?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睡一会儿。

不怪她偷懒,主要朝鹿阁离上课的明德堂着实有段距离,一梳妆打扮起来,至少得大半个时辰,再加上早膳,这么粗略一算,她每天卯时就得起床。再说,她不认为一个才11岁的小朋友有什么好打扮的——是的,她才11岁,准确地说,是11岁4个月零23天。

云琅想到什么,本想拒绝的嘴又闭上了,点了点头后还是忍不住道:“不用带一整套了,压得我头疼。”

浅夏哪能不知道云琅的意思,今天主子能同意打扮一下,换掉多日以来的各色素纱裙她已经很欣慰了。于是便招呼含秋和几个小宫女拿好衣服和首饰盒,服侍云琅穿上里衣、腰带、外衣和罩衫。

含秋手最灵巧,话不多但心思细腻,很快给云琅梳好了轻便的发型,挑着轻省精巧的蓝田玉簪和几个配饰戴在发间,最后用一根水滴形玉坠的额饰点缀,与耳边两颗同样质地的耳坠交相辉映。

果然如浅夏所说,云琅本就白皙的肤色此刻被衬得更加细腻,乌发间的蓝田玉似冰似水,映着那双有些清冷的丹凤眼,眼底似有一汪剪水流转。云琅看了看琉璃镜里的自己,觉得这已经到了可以直接演电视剧而不是只上个课的程度。

说服了浅夏简单地化了妆后,云琅立即转战餐厅。

宫里每餐都有标准,早膳最起码也是八道起,加上云琅爱吃的东西种类多,就注定每种食物不会多吃,于是她便提醒子矜每次布菜都靠自己这边夹,剩余的赏给朝鹿阁里的下人。其实布菜是用公筷,下人们更是巴不得多吃几口这些贵人赏赐的膳食,主子若不说赏,他们可是连尝一口的资格都没有,全都得便宜那些皇宫猪了。他们主子惦记他们,从不挥霍浪费。主子嘴巴也挑,她爱吃的那都是顶好的,能尝一口是多大的福份呐!只是这些云琅都不知道,她骨子里的习惯和教养就是乐意分享,不愿意浪费的。

吃了忍冬做的巴蜀小面,云琅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做点酸辣粉尝尝,便跟忍冬细细讨论了起来。从红薯粉还是土豆粉,到怎么熬汤料,到准备什么配料……如果不是子矜催她,她还能再说上半个时辰。美美饱餐了一顿后,云琅稍作休整,便下楼准备出门了。

子衿跟在后头提醒道:“今日上午是钟夫子的大课,下午有一节史学,一节礼义,书箱已经备好了,就让小福子几个跟着。软轿也备好了,在楼下等着呢……晚间主子要早些回来,瑟伽姑姑这几日就从“水云间”回来了,给主子布置的课业主子还有好些没做完呢……”

云琅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我会早些回的。欸对了,晚膳记得多准备点,沈清歌估计要来蹭饭……奶茶和草莓慕斯也记得做些。”

这主仆两个,各自忙着相互叮嘱,只是两人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如鸡同鸭讲,可把身后跟着的几个丫头太监逗得憋着笑。

看着这时辰,再坐软轿恐会迟到,一会儿钟夫子的课,他的唠叨可不是谁都能抗得住的,况且今晨她又多贪吃了几口芙蓉酪,那轿子别再给她颠吐了……,云琅当机立断踩滑板赶路。

小福子手忙脚乱抱着箱笼跟在后头,“小祖宗您慢点儿!”说着转头朝身后的几人招呼,“快跟上!当心主子安危…”

子衿几人站在门口送别,只见那抹水蓝色身影像阵风一样在转瞬间滑出数尺远,垂落的发丝和衣袂随即在空中划出张扬又优美的弧度。

浅夏和含秋不禁担心主子的仪容仪表会不会受影响,只能叮嘱随行的丫鬟连翘多留意些。

直到宫道上的人影消失后,朝鹿阁才又恢复安静,子衿如常安排着各项事宜,大太监小常子领着几个上林苑来的小太监打算给几株玉茗修剪枝叶。想着主子尤其喜欢玉茗花,盼了好一阵子,还说等开花了要画来着,子衿不放心,正待跟过去交代几句,突听小常子一声惊叫,吓得廊上的人也一个激灵。

子衿眉头轻皱:“怎么了?”

小常子抖着手指着一团朝西边飞奔而去的小身影,还没来得及出口解释,就见那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云琅来到这个时代已有半年了,想到刚来时是去年九月初,彼时的云琅因秋猎受伤,在朝鹿阁养伤两月有余。期间与跟她同在秋猎时一起摔下山崖的沈清歌摔出了生死之交般的感情——主要原因是危急关头云琅挺身而出,给沈清歌做了垫背,结果沈清歌只是轻微擦伤和扭伤,而云琅则多处错位,甚至一度昏迷不醒。把沈清歌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后来云琅迷糊间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终于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沈清歌下学后经常来探望云琅,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她又兴冲冲地跑进朝鹿阁,一进门就嚷嚷道:“净初,我听汪润之说你的伤已经完全好啦?”汪润之是汪太医的小孙子,今年十二岁,是五皇子沈清煜的伴读。云琅闻言一阵无语,学堂里这么密切关注她的伤势吗?本来还想多赖几天呢。现在都快十一月了,天真的挺冷的。沈清歌每回来,云琅都能感觉到她身上带进来的空气一日比一日冷。

果然,沈清歌见她点了头,开心道:“那你从明日起,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明德堂念书啦!”

见云琅不甚开心的模样,沈清歌还以为她是怕跟不上学习进度,好心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这不每天都来给你补习嘛,我看你学得挺好的。”见云琅挑了挑眉,她又接着说:“况且,父皇虽然在我们课业方面挺严的,但是他对你不严呀。我想即使你年底的结业课不合格,他也不会责罚的。反正父皇对你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云琅见她撅着嘴,说的头头是道,笑道:“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呃...”沈清歌卡了壳,她似乎在试着思考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父皇对你一直都很仁慈...”

仁慈?云琅轻笑,了然道:“亲生的总归是不一样的。”沈清歌抬头看着云琅一脸坦然的样子,难掩惊讶。是这样吗,因为是别人家的孩子,所以没有必要花费精力管教,好不好都没关系,有些时候甚至不需要她的优秀。

菏妃娘娘未必没有跟她讲过这些。云琅也有些摸不透为什么她会允许沈清歌跟自己走这么近。

当今弘基皇上在位二十九年,有一后四妃七嫔。原配黄皇后,育有一子一女,大皇子沈清澈早夭,现只有一女儿,也就是长公主沈清禾,现年十九,已与荣国公府大公子陈冀则成婚;端妃荀氏,育有一子二女,二皇子沈清尧现年十八,已经在皇上那领了差事了。二公主沈清蔓年十五,三公主沈清萝年十三;静妃冯氏,育有二子,三皇子沈清沅年十五,四皇子沈清泗年十四。菏妃何氏,育有一女,四公主沈清歌,年十三岁。余下七位嫔,也只有舒嫔育有时年八岁的五皇子沈清煜,如嫔育有年五岁的五公主沈清柠。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个数量也还好。后宫之间的战争云琅不是很想了解,但也大概明白几方势力的对阵也势必牵扯着朝堂。以沈清歌的母亲菏妃娘娘为例,她是武宣将军的胞妹,云家没落以后,最为声名显赫的武将世家就是何家。所以目前看来菏妃在宫里的地位是谁都无法撼动的,只要她没有儿子,一切都好说。是以这个宫里就有了沈清歌,她性格跳脱,行为举止都不太似寻常女儿家。这也不是皇上多么偏爱她,事实上皇上并没有特别偏爱的子女,他是一个还算称职的父亲,但相比而言他更是一个绝对称职的君王。所以云琅做为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郡主来说,越来越不得他的宠爱和关注是正常现象,毕竟他连对自己的女人的宠爱都是有期限的。

这样也好。

想到这点,云琅就不再纠结了。她的性格注定很难跟人打成一片,难得沈清歌这么主动又坚持不懈的,再加上她的性格比较直爽,两人相处下来还算对味儿。

正好子衿端了个食盒进来,见沈清歌也在,行了礼,笑道:“四公主这回可赶巧了,郡主今儿下午教奴婢的新式样刚做好,您尝尝?”

沈清歌一听,眼睛像放光一样,忙凑到桌前,“先前老捡净初剩下的,这次还真是走运呐!”

这还真是得赶巧的事儿。虽说宫里的膳食也不差,但是每回送到云琅这儿都过了饭点,想必这就是无关紧要人员的待遇了。尤其是这个天儿啊,送过来都冷差不多了,每回子衿都要带着浅夏和忍冬去小厨房热一遍,等真吃到嘴里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什么**了。

先前的云琅从来没在意过这些,这一两年的时间里她除了长了个子,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可现在的云琅可是开过奶茶店,师从过厨艺一绝的外公,考过甜点师的人啊,她决不允许让自己过的这么寒酸!于是在终于能小范围活动后,云琅就带着子衿浅夏忍冬开启了自给自足模式。但是要在宫里找到所需的食材真的既费工夫又费钱,云琅也只能做做简单的甜点之类的。这其实已然费了很多劲了,材料东拼西凑,设备也不齐全,做出来的东西只能说勉勉强强凑合填个嘴儿。

子衿几人本来是陪着云琅解闷玩儿的,眼看着郡主日渐开朗,她们心里高兴,几乎云琅想要做什么她们都尽力满足。没想到云琅还真做了各种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的点心。到了现在,云琅基本已经不再自己动手了,子衿挺有天赋,她只需动动嘴指导一下就行了。

于是朝鹿阁每天都飘荡着各种香味儿,也得亏朝鹿阁在皇宫的最西边,自太后不在后,来这边的人也不多。但像沈清歌这种每天都要光临一趟的人,自然是不会错过了。只是明德堂每日辰时开课,申时结课,她每回来的时候正好是云琅她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一点儿都赶不上,沈清歌为此气得想翘课。没办法,云琅做的东西真的太适合小朋友和小女生了,她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偏偏云琅这里总是有一些她从未听闻的新样式,她还一点儿都不客气地从未给她留。想她堂堂东篱四公主,竟然流落到了“捡剩饭”的地步!

唉,谁让她是云净初呢?她敢保证,她要是不抓住机会,云琅绝对连渣儿都不会剩给她。

这边子衿已经打开了匣子,就见一个碟子上摞着五六层圆圆的饼,看起来松松软软的。

“这是什么?”沈清歌凑到跟前深吸了口气,是甜甜的奶香味儿。

“松饼,”云琅回道,“你嗜甜,给你加点蜂蜜吧。”她拿起桌边的小金匙舀了勺蜂蜜淋在沈清歌的松饼碟子上,层层叠叠、晶莹剔透,格外诱人。

沈清歌接过金匙,挖了一勺混着蜂蜜的松饼送进嘴里,吃着也松松软软的啊,浓郁的奶香味儿在嘴里蔓延,简直甜到了她心里。

云琅打断她一脸陶醉的样子:“沈清歌,太夸张了吧?有点出息好不好,你可是公主诶。”

沈清歌“切”了一声,瞪了云琅一眼,“美食面前,公主算什么!松饼真的好好吃,我感觉我一天的坏心情都没了呢!”说着她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云琅无语,跑去小厨房忙活去了,留她一个人夸张地自我表演。

过了一会儿,云琅一手端着一个精致的瓷杯回来了。那两个瓷杯长得有些独特,比一般喝茶的杯子要高要大,有可以固定住的杯盖,但偏偏盖子旁各有一个小杯口。一个杯子呈紫色,杯口是摞起的葡萄状,另一个杯子是淡淡的桃粉色,杯口是萌萌的水蜜桃状。

沈清歌看到她进来,懵懵地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刚刚干什么去啦?”云琅再次对她表示无语,“我出去好一会儿了,”她把葡萄杯递到沈清歌手里,催促道:“天快黑了,你吃完快走,别一会儿菏妃娘娘又派人来我门口守着了。”

沈清歌手里捧着热热的杯子,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是奶茶!这回加了什么料?有没有芋圆!”奶茶她已经喝了好几次了,但是每次都不够啊啊啊!

“你都给我提供材料了,当然满足你啦。”云琅喝口热热的奶茶,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芋圆。

沈清歌也喝了一大口奶茶,又舀了一勺芋圆,满足地不想撒手,“为什么人间会有如此美味,为什么你什么都会做?净初,要不咱俩住一起吧?我出钱你出力,想吃什么做什么,这样我每天都不会错过各种好吃的了。”

云琅歪头想了想,是个好主意,“住一起就不必了,你出钱我出力倒还行。”

“为什么不能住一起?”沈清歌委屈道。

云琅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太吵了。”

……

于是,十一月初八那天,云琅一大早就被子衿从被子里薅了出来。

外面的天还不怎么亮,四周除了灯火偶尔的噼啪声,一切都很安静。

云琅着淡青色衣裙,坐在妆奁台前打着哈欠。“现在离辰时还远吧,为什么要起这么早?”昨天晚上她连夜追了个剧,都忘了几更睡的。

子衿利落地在她的头发上插了根流苏,回道:“您之前去明德堂不也是这个时辰起的么?这是太久没去,人都懒散啦。”

云琅心里猛地一跳,人瞬间清醒了不少。她轻轻抬眼,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子衿正专心给她盘头发,似乎毫无察觉。浅夏在另一边把相配的首饰挑出来,接口道:“现下都入冬了,就是卯时天儿也还没亮透呢,看着可不是早了许久。”

忍冬端了洗漱用品进来,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

“郡主,方才小常子去领早膳,膳房说现下忙着,小常子着人回话道且得等一会儿呢。”

浅夏闻言跳脚道,“等?膳房那么大,就单少我们郡主一个的早膳了?什么时候还得等了?真是越来越...”

子衿皱眉呵止了浅夏,“郡主许久未曾这时用早膳了,恐是膳房未准备妥当。”

云琅点头略微思索了一下,道:“也不必等小常子了,忍冬,你不是擅长做面食吗?我要...一碗阳春面加一张酥烙饼。”

忍冬听罢,立马去小厨房准备了。云琅见浅夏踌躇着沉默不言,叫了声“浅夏,”浅夏闻言抬头,听到云琅清淡的声音:“记住,慎言。”浅夏用力点了点头,一脸的悔意,回道:“奴婢知错,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再莽撞。”

洗漱妆发完毕后,忍冬也端着面和饼上来了。云琅吃饱喝足,偷偷刷了会儿手机,又被子衿拉着补重新整理了一番,才披上藏青镶白兔毛边的大氅出了门。

这个弘基帝对于皇子公主们上学的事儿真的很积极上心。偌大的皇宫里,除了皇帝和群臣上朝,后宫妃嫔去皇后的凤栖宫请安,以及禁卫军例行巡逻外,第四雷打不动的就是皇子公主们上学了。按例,皇室子弟和侯门世家中,未满十六周岁者都有资格去国子监学习。国子监中,最高等级为明德堂,是皇室子弟专门学习的地方,那里有东篱最好的太傅和讲师,最大的藏书阁,最优越的学习环境。除皇室子弟外,想进明德堂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以皇子伴读的名义,第二就是全国子监前十位品学兼优者。是以每每各路王公大臣们都是挤破了脑袋想方设法地把自家孩子塞进去当个伴读的。跟皇室子弟一起学习,攀一下关系可不容易多了嘛。当然,若你家孩子能凭自己的能力进明德堂,那就更了不得了,这以后绝对是上上者了。

当前,除了长公主沈清禾,二皇子沈清尧外,所有皇子公主们都需要每日去明德堂上课。当然皇子和公主又不一样,皇子们文武兼并,学业更为繁重。公主们主学诗书礼乐,射御课程也有,只是并不似皇子那般苛刻。

可怜悲催的是云琅的朝鹿阁在皇宫西北边,国子监和明德堂在正东边。国子监和皇宫离得非常近,甚至可以说是皇宫凸出来的一部分,仅一墙之隔。宫外学子从东大门进国子监,中间隔着藏书阁,接着再西边就是明德堂,通到皇宫的赤璟门,这道门是皇子公主们上下学的必经之地。

云琅终于明白为什么今早子衿一直催着她出门了。但凡有个滑板,她也不至于走了一节课的时间才到赤璟门。一般三到七岁入学,是可以乘特用步撵或者由嬷嬷抱着走的,七岁之后只能自己走。自从姑祖母走后她就再也没有这个殊荣了。

云琅生平最烦各种有氧运动,但没想到她来这里第一次出门就这么大运动量。她的好心情继被迫起早、顶着冷风竞走以后,已经低到临界点了。

赤璟门前,言知行正听着刚巡逻过的下属汇报情况,就见宫道上一抹浅青色裙裾翻飞而来,后面的两个小宫人迈着小碎步紧赶着追在她身后。是云小郡主。

待人走近,他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参见云小郡主。”

云琅眼里的不耐还没来得及全收回,她惊讶地抬头,见是一名身穿黑色软甲的男子,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五官端正硬朗,英气中带着些儒雅。他躬身行礼时,眼睛的高度正好与微微抬着头的云琅齐平。

云琅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才想起来,这是禁卫军统领的儿子言知行吧,也是救过她的人。

她端正回礼以表郑重,“言都尉,多谢相救。”

言知行有些诧异,她居然还记得。“不敢,卑职本分,郡主安好?”

“甚好,劳烦挂念。”云琅刚回了一句话,就听到身后传来沈清歌的声音。

“云净初!”她转身,见沈清歌穿着绣着荷花的黄裙小跑了过来。“你来得真早啊!”

云琅好心提醒道:“还有两刻钟不到就要开课了。”

无视了言知行对她的行礼,沈清歌无所谓地摆摆手,“哎呀还来得及。话说,你知道吗今天的课简直了,把我最不喜欢的全凑在了一块…”

……

言知行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回想刚刚扫过她的脸,是比那天晚上抱着的时候圆润了点。不过看起来还是很瘦弱,跟他印象中的样子差别太大了。之前多么活泼骄矜的人,是众人簇拥的明珠;如今却如此清冷,甚至背负恶名。

他记忆深处的云小郡主还停留在多年前的一次宫宴上,她穿着朱色锦服,被太后牵着坐在主位下方,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漂亮。之所以还记得这样一幕,是那天他放宫灯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裙摆,玉似的小人儿被重力扯得一个趔趄,手忙脚乱地维持平衡,顾了头上的发冠又顾脚下的珍珠绣鞋,他下意识去扶,一通忙乱。接着又一大群宫婢来了,念叨着小郡主怎么偷跑到这里来了,轮番把她往回哄,她气鼓鼓地嘟着嘴,恋恋不舍地把眼神从他刚刚放飞的小兔子宫灯上移开,走之前还不忘瞪了他一眼。实在是那个小姑娘过于漂亮,肉嘟嘟的小脸上精致的眉眼表情丰富,古灵精怪得让人忍不住怜爱。他那时还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也送给她一盏灯赔罪。后来家里出了变故,课业也愈加繁重,加之父亲还把他扔到军营里呆了几年,他早把这个事抛之脑后了。太后薨逝后,偶尔从营中回家请安,听祖母跟家里姐妹提到过几次,无不是拿她当反面教材告诫云云。一晃数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有交集。不过往事随风,好的坏的都已悄然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