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在旷野尽头那株老树下等着她。
“阿七是你的小名?”她八卦之魂又燃烧了,“卫铮在我们大楚,真的是春闺梦里人,家世好,样貌好,人又温柔。怎么样?留在这一年,与卫铮重温旧梦?”
“不必。”
“他也喜欢我姐姐,他好像对每个姑娘都这么好。”景年瞅了她半晌,道,“倒是与你十分般配,你也花心得很。”
她没有回答,忽然想起一事:“他们攻下金陵,并未烧杀抢掠。”
景年点头道:“对。虽然帅旗是陈澈的,但今晚真正的主将是林将军,她从西北边陲领兵一千,回京述职,特意转道金陵。她向来痛恨屠城之举,每攻下一城,都会让民众休养生息,以民养军,后来各路效仿,颇见成效。对了,你没见着她吗?小叶也随她去了。”
林将军?小叶?她捋了半天终于明白他们是谁。她想调马回奔,却又情怯。恰在此时,听景年道:“别追了,攻城后他们就悄悄走了。”
她呆立在马上。想起那一世,她初见林将军,是在祠堂,拜见她的牌位。她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至于她真正的死因,成了大楚不可言说的秘密。
景年又画起了浮世重开符,道:“不好意思,之前大意了。现今我好好画,让你去见亲亲夫君。”
亲亲夫君?晓晴想起那个炙热的少年,心中一动,道:“倒也不必见面了,还是赶紧把事情办完。”
“你真是无情,那好歹是你夫君啊。”景年感叹半晌道,“我猜进入普庵浮世的就是他,他与你朝夕相处,最容易发现你变了个人。”
老树旁边一条小河,枝桠入水,水波蜿蜒流向远方。晓晴下马洗手,用法术愈合了伤口。
这一夜,确实有些累了,她靠着树浅浅睡了过去。
她又做那个梦了。梦里,她身受重伤,武功尽失,有身高七尺之人提刀走向她,黑影慢慢将她笼罩。剑就在手边,她却动不了分毫。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在梦里,惶惶然如同丧家之犬。
那一次刺杀任务失败了,四哥准备的钱给不了她,准备的棺材也没有用上。因为一场大火过后,没人能分清尸体的面目。
四哥为她和小九建了衣冠冢。
她没死,但生不如死。中毒,加上重伤,她功力尽失,稍一运用内力,便会心口巨痛,呕出大口的鲜血。
醒来时,浑身冰冷,身上盖了件粗布衫。入目处,是荒山野岭。
景年又把浮世重开符画错了。这应该是她流落凤栖镇的日子。除了杀人,她不知道怎么赚钱养活自己。她向来挥金如土,挣十两,花九两,以前微薄的积蓄,很快就见底了。她这一身的伤,断断续续总是好不利索。
昨夜发高烧,迷迷糊糊走到这里就睡着了。
她转过头,看见了旁边的樵夫。
那人被她瞧得心底发慌,忙道:“我没怎么着你,只是见你睡着了,怕流寇将你劫走,就在这里守了你半宿。”
他边说着,边踉踉跄跄挑着柴下山了。明明是个病弱的姑娘,看人的眼光怎么如此瘆人?
这次病得着实厉害,她那半吊子医药功夫也不顶用,只能去镇上看了郎中。恰巧医馆缺人手,掌柜见她这一身伤病还没死成,颇为惊奇,便留她在医馆做工。
无人问她来处,这乱世颠沛流离,人如浮萍一样。
医馆里还有一个姑娘,叫戚南星,负责草药清洗、晾晒、修整、熬制。她就和其他人负责上山采药。
南星对她十分照顾,休工时带她回家吃饭,南星的父亲竟是在山上守护她半夜的樵夫,也算有缘。但她生性不爱接触生人,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她试着联络到景年,景年的声音十分缥缈:“晓晴,抱歉,浮世重开符好像失效了。我父君说,是因进入普庵浮世的人在方圆十里之内,浮世不得再重开。等那人离你远了,我再画,你等我。”
十里之内?她在山颠极目远眺,不见生人。她自己画符,符咒凌乱,纷纷飘散。
忽然“砰”的一声,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山体下陷。她想起来了,是他,他在附近偷挖玉矿,火药用多了,把自己炸得埋进了山里。
镇上的人迅速聚拢过来,帮忙营救。一柱香后,一列人马悄无声息围了过来,探得是玉矿坍塌,松了一口气,就要撤退。
下属在旁低声道:“大人,我们要不要救人?属下担心,被将军知道我们见死不救,会降罪下来。”
领头的道:“咎由自取,自掘坟墓,死有余辜。再说,凤栖镇位于两国交界,不宜久留。”
“是,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队伍走出一段距离,领头的挥了挥手:“去救吧,好歹是人命。管他西秦大楚,救吧。”
埋了五人,最终只能挖出四人,皆对大楚兵士感恩戴德。
晓晴道:“再往里找找,很快就能找到最后一人了。”
围观人群道:“埋了这么久,估计已经不行了,再挖下去,山还要塌,到时就全埋里面了。”
“刘校尉,麻烦你在外面等等,我找到后,你派人进来帮我。”说完,她拿起铁锹进入山洞。
“她怎么认识我?”刘校尉惊奇中夹杂着得意,心道,“我已经这么有名了吗?”
她掀开石板,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满是灰尘,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她拍了拍他:“雷晓雷,醒醒。”
他睁开眼,看到了她。眉若远山,目似秋星,整个人透着一股冷浸浸的凉意。
雷晓雷知道是医馆的姑娘救了他,自伤好后,便常常来医馆流连,带些好吃的好玩的送给众人。晓晴在附近各个山头采药,特意躲开了他。
掌柜的告诉他,救他的是南星。
雷晓雷瞅她半晌,笑道:“戚姑娘十分美貌,笑起来跟菩萨一样,但不是救我的人。救我那人,脸上半分笑模样都没有,好像欠了她几百两的样子。”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雷晓雷要去隔壁山头挖矿了。那天晓晴特意去了较远的山头,千里传音给景年:“景年,再画一下试试,应该可以了。”
景年的声音鬼鬼祟祟地:“我被母后关起来了,说我中了邪,房间里贴了好多符,我画不了,你先自己画。”
晓晴只得靠自己,她画得十分仔细,能精确到时辰。画最后一笔时,忽然“砰”的一声,隔壁山头又炸了。她手一抖,又画错了,整个人倾身进了浮世重开符。悲催的,这一笔起码提前两年。
静澜山一战,楚军大捷,自此凤栖镇归于大楚。
百姓只求生活安稳,并不介意谁来掌权,且楚军攻城后军令严明,不曾动百姓一屋一瓦,反而比归属西秦时强上百倍。
晓晴还是在医馆里,她正忙着收拾药箱,郎中先生也着急忙慌的准备出门。她想起这是要去给谁送药,忽然就怯了,道:“南星,你替我去吧。”
他们是镇上最大的医馆,草药齐全,被征为军用。南星惊恐道:“不不不,我不敢去,那些人都带着刀,太吓人了。”
最后,还是她随郎中进了军营。
军营驻扎在静澜山,老医令正在帐中忙得满头大汗,年轻的将军昏迷在榻上。
郎中将药送上,垂手站立一旁,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喘气。
医馆回头道:“过来帮我压住将军,我要拔箭了。”
晓晴也上前帮忙,医令厉声道:“抖什么抖,没见过箭伤吗?压好了!”见晓晴着递过一个药瓶,问,“这是什么?”
“麻沸散。”
医令脸上稍见喜色,道:“不错,想不到小地方还有这等好东西,军中的已经用光了,将军这下可免些苦楚了。来人,给将军服下。”他抬头望着晓晴,“我手受伤了,你敢剜肉拔箭吗?这些蠢材都不敢动手。”
上一世,晓晴手起刀落,就把箭给拔了出来,医令见她是可造之材,因此将她留在军中。而今,她低声道:“我不敢。”
医令又唤来另一名军医帮忙,他们终究顾忌伤者身份,怕出了岔子,救治过程略微长了些。
年轻将军眉头紧皱,脸色苍白。端药上来时,晓晴道:“先生,我曾中过奇毒,至今未死,或许我的血有解毒之效,可否一试?”
医令测了测她的脉搏,摇头道:“不用,军中有解毒之法。我稍后为你开一方子,每日三服,你试着调理一下。你内息极度紊乱,经脉俱损,你受了很多苦吧,难为你了。”
听了这话,晓晴几乎落下泪来。她确实受了很多苦,前无去路,后无退路,每日每夜都生生熬着。
有一人掀帘而入,正是上次救雷晓雷的刘校尉。他见林晓晴,愣了半晌,道:“在下奉命送姑娘和郎中先生回城。”
她背起药箱出帐,回头望去,却见年轻将军已清醒过来,倚在榻上,十分虚弱,静静地望着她。晓晴微一颔首,掀帘而去。
回去后,她按老医令开的方子煎了药,三天过去,她心口痛的毛病,果真缓解不少。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开浮世,不如像前世般追随老医令,缓解病痛。但上次表现不好,若要随军,恐要费些功夫。
五日后,老医令前来道谢。
晓晴道:“自从服了先生的药,感觉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不知是否有幸跟随先生学习医术?”
老医令又惊又喜,像是一件极头疼的事情有了着落,乐呵呵笑道:“好啊。我还怕你父母不舍得让你去边关苦寒之地,你跟着我,我自会好好为你调理身体。”
后来去登记造册时,她无甚可填,但从军审查之严,绝不会收留一个没有来处的人。于是她填了戚南星的信息,老医令听镇上的人叫她阿qi,便以为是阿戚。
她走之前,将自己的唯一的金镯给了南星。
老医令带晓晴见刘校尉,因他负责核实信息,说了句“将军认识阿戚姑娘,不用核实了。”
刘校尉道:“我也认识,凤栖镇医馆的姑娘嘛。”
入夜时分,医令去察看将军伤口,其他小医官都怕将军,今日见晓晴来了,便怂恿着晓晴随行帮忙换药。
这是大楚最年轻的将军,从小在战场历练,十七岁时便独自领兵征战,现今也不过二十岁。逢重大战事,卫铮、陈澈都要率部归入他的麾下。
他坐在案前,与晓晴打了个照面,脸上带了笑意,却只和医令打了个招呼:“先生来了,请坐。”
医令平日里是个特别唠叨的老头,换药时却跟哑了似的,除了日常汇报伤势,半分多余的话也没有。
他主动与医令闲聊:“先生的气还未消么?下次定不会如此冒险了。”
医令耷拉着个脸道:“请将军冒险前,先把老夫给杀了。否则,老夫回去,无法和相爷交待。受伤了还不安份些,你说说,昨晚,你出营干什么去了?回来后,伤口是不是裂了?”
伤口愈合地很快,医令的脸好稍微好看了些。晓晴默默的蹲在一边换药,只听他低声道:“有劳姑娘了。”
她抬起头望向他。
她知道这个人最擅用鞭,碎叶芙蓉鞭冠绝十四州。他还擅长用剑,宛若惊鸿。他纵马驰骋于沙场上,就像游鱼入了海洋,飞鸟入了晴空。他从未有过败绩。
他是叶渊,字平剑。
这人的功夫,是入得了她眼的。若放在从前,可与她一较高低。但如今,医令帮她调理这几日,虽然心口不再剧痛,但她的内力也仿费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他的案边是一封信,长公主将于下月初三,至静澜山犒赏三军。
战火暂熄,军中便是常规练兵。
晾晒草药时,能看到刘校尉练兵。刘校尉是个极爱显摆之人,每次练兵都要耍上一阵花枪,博得满堂彩后才会下台。
晓晴静静地瞅了一会,心道:什么破功夫?
她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三脚猫功夫,在她手下,过不了三招。招数虽刚猛,但过于追求华丽,华而不实,去卖艺倒是一把好手。不过,不排除他是在炫技,和上场杀敌是两种风格。
见晓晴要走,早就暗中注意她的林校尉立马奔了过来:“阿戚,要走吗?昨日和将军过招,手腕肿了,可否麻烦姑娘给点草药。”
她来了兴趣:“和将军过招?”她瞅了瞅他手上的伤,是碎叶芙蓉鞭缠绕所留下的红肿,“四招就肿成这样?”
“六招!”林校尉骄傲极了,“昨天过了六招。”
“那是他让了你两招。四招就能把你的刀卸了。”
四哥见过叶渊的功夫,曾与她比划过,确实精妙无比。她还曾想着,有朝一日,能亲眼得见。
林校尉不知道她懂功夫,只当她在打趣,仍然哀求草药。晓晴道:“这点小伤,无需浪费草药,今日冰敷,明日改成热敷。”
天寒欲雪,附近的河水早已成冰。
长公主未到,赏赐却先到了。
据说将军像往常一样,只留下两坛梨花白,其余赏赐都分了下去。那两坛梨花白,老医令送药时得了一坛,喜滋滋地道:“以往将军可没这么大方,总捂着两坛带回京都。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稍微跟他一求,就给我了。”
他和医局的人像是品琼浆玉露一般分而饮之。晓晴亦得了两盏,口感如旧,入喉香柔,后味略微辛辣,五脏六腑都妥贴起来。
隔日,医令又去帅帐送药,叶渊又把另一坛未开封的酒给了他。老医令一把年纪,终于体会到了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真恨不得把命都卖给将军。
晓晴又分得两盏。老医令看着晓晴饮酒,乐呵呵地道:“幸甚幸甚,四大副将才各得一坛,咱们医局却得两坛。姑娘酒量是真好,程将军昨儿饮了一杯就醉了哈哈。”
程将军是军中唯一的女副将,英姿飒爽,骁勇善战,是叶渊的得力干将。医局有四位女军医,除了晓晴,其他三人酒量都不行。但那三位为了品尝御酒,每人悄悄吃了颗解酒丸,营造出酒量都不错的假象。
这两日过得真是神清气爽。人生若没有剑,那便不可无酒。一酒一剑,总归要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