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宋妩岁 >  第三十四章:多余的小燚

高考加油。

人去楼未空。

因为三个年级共用一个教学楼,高三走了,食堂也还是需要排队,排很久的队。

狭小学校的喧闹一点都没有变化。

准高二,换寝室楼,换教室,换同学,这是一次大换血。

前几个星期还在甩卖的楼底安静如常。

暑假也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到来。

【宋岁岁】

[嗯]

【我考完了】

[我知道]

很多天前就知道了。

[恭喜]

解脱,他向老师口中的自由跨了一大步,是我的想象无法丈量的跨度。

【你想考哪所大学】

那少得可怜的分数,连专科都费力,还能上什么大学。

于是,我眼都不眨打下两个字。

[a大]

【也是医学专业吗】

[不知道]

[它有独立的卫生间,可以洗澡]

【?】

[字面意思]

他不会懂的,没有卫生间的地下室,对于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

拉肚子就算了,在家期间来月经,痛得直冒冷汗也要跑到几百米外的公共厕所换新的卫生棉。

几百米,远。

就是远。

远得要死。

现在就是,没有门的公厕,蹲位边上总是有人,总是直直等你上完厕所。

她们看着我,大声在我觉得恶臭的空间里交谈。

不臭吗?不尴尬吗?

快走吧,快走吧。

我用纸巾蒙住眼口鼻,不想看,难闻。等人都走光了,才勉强支撑双腿站起来,腿麻,又不想扶着任何能接触到的东西。

厕所外面的阳光晒得脑门发疼,都到家了,身上的气味还是浓郁得像掉进粪坑。

臭的。

我是臭的。

移动的臭人。

和姜惊的聊天记录,越看越想笑。撒谎对我来说家常便饭,即使面对面,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也会回以注视。

“去哪了?”

“晒太阳。”

实话,是好孩子才会说的。

“不要一天天往外面跑,家里面这么乱不晓得收拾,这么大的姑娘,不懂事,人家哪家像你一样……”

烦。

烦。

很烦。

“那你别生我啊!”

父亲的背影瘦骨嶙峋,突然变得佝偻,称在他手里面显得沉重。

宽大的裤腿就这样走出门。

他已经很久不用低着头在门框下来回,头发白花花的。

去年,和弟弟一样大的年纪的小孩喊他“爷爷”。

他老了。

我还这样不成器。

我躲进被子,闻着熟悉的霉味,眼角的皮肤刺痛。

得努力,要上进。

我才十五岁,不能说累。

不能累,爸妈那样都从天黑到天黑,负担这样重都还努力生活。

我不可以累。

我要适应环境,在逆境中生长。

可,我从没遇见大的挫折,也不能说逆境。

所以我每天在无病呻吟,都在给自己添堵,给家里人添堵。

我是一个坏人,是装模作样的表演者,这叫矫情。

浪费大好的时间,中伤家人……不对,不对,都不对。

我有罪。

我应该好好学习,不管环境怎么样,成绩要好,要心无旁骛。要做乖孩子,不可以玩手机,不能和男生聊天。

最最重要的是,我既然作为超生拖累爸妈的存在,更要懂得体谅他们。

不要反驳,不要反驳。

我可能疯了,越想头越疼,又控制不住要去想。

于是,我爬起来一边收拾散发霉味的床铺一边哭。

太疼了。

不知道从掉进脑子里尖锐的东西一直往里刺,刺太阳穴,刺头顶,刺脑门。

18年的夏天,明艳女星触犯原则问题,被全网封杀。选秀节目第一名出道的爱豆被黑得体无完肤,练习生选秀节目预热。

我在长身体的阶段迎合当下审美。

暴瘦。

“肚子平时会不会痛啊?”

“会。”

“每个月都来吗?”

“没有。”

“来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痛。”

“吃止痛药没?”

“反胃,吐了。”

“一次来几天啊?”

“三天。”

老中医收回把脉的手,手写配方,头也不抬嘱咐妈妈。

“你家姑娘要多吃饭,少吃冰,少吃零食。本来个子偏小……”

妈妈记得了,终于在她百忙之际抽空带我来看医生。

看月经失调,老中医把脉。

都是摸手腕,我怎么摸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中医有点神奇。

个子小?

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五大三粗,排队总排在队伍后面,怪不得教官骂我。

一个星期的中药。

中药味盖过了地下室的霉味,指甲都喝绿了。

我好像厌食,喝了药就睡,醒来回复一些消息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假期,家里人总是齐全的。我的记忆里却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外面阳光也好,黑夜也好,我都没有力气关注,从没推开过那扇门,也没有爸妈的身影。

地下室永远暗淡的,开了灯也是暗的。

小燚的学校就在边上,他比我还宅,放学后就在家里,哪也不去。

我的记忆出了差错,那个灰暗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记得清楚,但记不住还有小燚。

写到这里,我也不记得小燚长什么样子。

明明我在的时候总是叫刷牙。

起早刷牙。

不然别和我说话。

大概是因为我不爱他。他是爸妈的孩子,也是超生的。

我和他活着都是不合理的,所以对他又有一点惺惺相惜的错觉。

我和他中间还有一个,也是超生的,棠。他力气大,也听话,能帮爸妈做事。

就是他不会顶嘴,被爸爸一点就炸的脾气炮轰也不说话,悄悄哭。

男孩子也可以哭,但是我觉得他已经长大了啊。

大人为什么要哭?

我为什么要哭,我都没被骂?

哦,我犯贱,我没做好榜样,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

所以棠不是多余的,我和小燚才是。

超生,多余,没用。

“二姐,我又流鼻血了。”

这是小燚的稚声。

他之前也流鼻血,但那时候是在早上,他还在读书,基本都是自己处理好中午或者下午看见我清醒,才会指着垃圾桶,让我看他流的鼻血。

眉宇没有担忧和恐惧,他不害怕自己生病,甚至在炫耀。

看吧,我又生病了。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自己不会处理吗,让我看就不流血了?”

这么刻薄的话我在爸爸的嘴里听到过,现在从我嘴里说出来。

小燚眨眨眼,婴儿肥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哦。”

真的很烦。

他带着讨好的笑:“二姐,可不可以把你的手机借我玩一下。”

简单的请求,在我看来我就是忍不住联想他流血的事情。

他在威胁我,绑架我。

我又怒不可遏变得暴躁,“滚!”

安静的几分钟里,我已经认识到错误,甚至觉得愧疚。

小燚走在电磁炉那儿,声音变小了许多。

“你说什么,能不能大点声?!”为什么我一开口就变得像个怪物。

他又踱步过来,“妈妈说你生病了不能不吃饭,我做蛋炒饭你吃不吃?”

“不吃。”

“那我多炒一点,我一会儿写作业,想吃的时候叫我,我给你端过来。”

他听不懂人话。

这种明目张胆的关心比暴怒让我更加难堪。

“我说我不吃,你听不懂是不是?!”

我要内疚死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好说话。

我就是一个不能掌控情绪的怪物。

小燚有个强大的躯壳,挡住我所有攻击,九岁还是十岁,故作老成,“哎,要吃怎么能不吃。”

他听不懂人话。

那蛋炒饭一处齁咸,一处没盐,难吃死了。

“小燚。”

“嗯?”

“我吼你,你不生气?”

“你这算喃,老爸天天吼我,我都没说了嘛。”

谁教他这样讲话,真的难听。

我住校,一周回来一次。小燚的学校就在边上,天天回家。

给了他五十块钱,我做错了,但道歉是虚伪的。他说他有钱,是过年的十块钱。

过年到暑假,十块钱还在。

“你抄的这个饭好难吃。”

“电磁炉的那个桌子太高了。”

太矮了,太懂事了。

是我不懂事。

就是觉得蛋炒饭难吃,哽喉咙,难吞。

又一口,齁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