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最后一丝火星熄灭时,苏小棠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抽气声。
"师父?"阿福举着半支蜡烛的手在抖,烛泪顺着指缝滴到青砖上,烫得他缩了缩手指,"您...您刚才说火灭了?"
三丫头的围裙角还沾着樱桃肉的酱汁,此刻正攥成皱巴巴的一团,指节发白:"是不是...是不是那金文字没了,咱们的菜就要砸了?"她声音发颤,像被风吹歪的烛芯。
二柱揉着发红的眼睛从人缝里挤出来,怀里还抱着白天记火候的小本子,封皮被他捏出几道褶子:"我、我今日记了三页新火候,师父要是..."他突然噤声,喉结动了动,把后半句"要是使不出神力"咽了回去。
苏小棠站起身,灶膛里的余温透过粗布裙角渗进膝盖。
她望着这三个眼睛里还沾着灶灰的孩子——阿福的耳尖还留着被蒸笼烫红的印子,三丫头发间的木簪歪到了耳后,二柱的青布衫前襟沾着半块桂花糕的碎屑。
七天前他们还在为"文火煨汤要数三百六十五下"争得面红耳赤,此刻却像被抽了脊梁的小兽,缩成一团。
"火不在神,而在人。"她伸手抹平三丫头围裙上的褶皱,指尖触到那片黏腻的糖渍,"你们端出去的樱桃肉,比我用本味感知时更甜。"
阿福的睫毛颤了颤:"可...可周老爷夸的是'棠火阁'的手艺,要是没了那金文字..."
"所以我要每日亲自下厨一小时。"苏小棠打断他,转身从案头抽出那本边角磨得发亮的《四时火候谱》,"从最基础的白灼虾仁开始。"
三丫头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白灼虾仁?
那不是...不是咱们学厨第一个月就练的菜?"
"正是。"苏小棠翻开菜谱,泛黄的纸页间飘出淡淡油香,"这道菜要的是精准——油温低了虾仁腥,高了就老得像棉絮。
从前我靠本味感知能分毫不差,可你们得学会用眼睛看虾壳转色,用鼻子闻油星子炸开的声响,用手摸锅沿的温度。"她指腹划过自己掌心的焦痕,那是前日试油温时被烫的,"疼过,记过,才能刻进骨头里。"
第二日卯时三刻,厨房的铜壶刚响过第一遍。
苏小棠系上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这是她做粗使丫鬟时用的,比现在的锦缎围裙短了三寸。
阿福抱着新磨的猪油站在案边,三丫头把活虾倒进水盆,青灰色的虾须在清水里乱颤,二柱搬来矮凳——他记得师父说过,看火候要蹲得低些,离灶口近些。
"起锅。"苏小棠的声音比往日更轻,像怕惊散了灶膛里的火苗。
铁锅里的猪油开始冒细泡,她俯身盯着油面,睫毛几乎要扫到锅沿。
阿福踮脚望去,只见师父的影子在油面上晃成一团,她的手指悬在离油面三寸的地方,微微发抖——那是昨夜替三丫头改刀工累的,可此刻却稳得像钉在那儿。
"油温够了。"她突然抬手,三丫头赶紧递上漏勺。
活虾入锅的瞬间,"刺啦"一声,油星子溅在苏小棠手背上,她咬了咬牙,没躲。
虾壳从青灰转成淡粉,又变成透亮的橘红。
苏小棠盯着表针,数到第二十七下时,手腕一抖,整锅虾翻进漏勺。
"尝尝。"她夹起一只递到阿福嘴边。
阿福犹豫着咬下去,眼睛猛地睁大:"鲜!
比上个月我做的嫩多了!"
"但不如我用本味感知时的。"苏小棠把虾壳剥开,露出晶莹的虾肉,"从前能做到完美,现在只能做到稳定。
可你们要的不是完美,是不管用什么锅,什么火,都能端出这口鲜。"
三丫头突然抽了抽鼻子:"师父,您手在流血。"
众人这才看见,她手背上被油星溅出的红点正渗着血丝,蓝布围裙上洇开一片淡红。
二柱"扑通"跪下翻药箱,阿福急得直搓手:"师父您歇着,我们来练!"
"急什么?"苏小棠扯下围裙角擦手,血珠混着油星在布上晕开,"我当年在侯府当粗使丫鬟,给夫人熬燕窝时手被炭火烧穿三层皮,不也照样端出了让夫人掉眼泪的甜汤?"她弯腰替二柱理乱了的药棉,"疼过,才记得住。
你们现在怕的不是火候,是没了依仗。
可我要让你们知道——"她直起身子,目光扫过三个徒弟,"棠火不是金文字里的神,是你们手里的锅铲,是灶膛里的炭,是每回被烫红的手,每夜记满的本子。"
三丫头突然抹了把脸,她的眼泪砸在虾盆里,惊得虾须乱颤:"我、我明日就把灶前的温度记成表格!"
"我去劈三种不同的炭,测烧尽时间!"二柱攥紧药箱,青布衫下的肩膀绷得像张弓。
阿福把蜡烛往案上一放,蜡油溅在《四时火候谱》上:"师父您教,我替您记!
每锅油温,每分每秒,我都刻进脑子里!"
苏小棠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
晨雾从窗棂渗进来,裹着灶膛里新添的炭香,把三个影子揉成一团跳动的火。
她伸手拨了拨炉灰,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砖墙上那行淡金的"棠火既燃,永不熄"微微发亮——这次不是神力在灼人,是人间烟火,熏得那字暖融融的。
"来。"她重新系好围裙,"第二锅,咱们试试用松炭。"
案板上的虾仁还在滴水,三丫头已经捧着松炭跑了过来;二柱的小本子翻到新页,笔尖悬在半空;阿福把猪油罐擦得锃亮,映出他发红的眼尾。
灶膛里的火"轰"地窜起,照亮了苏小棠额角的细汗。
她低头看虾,没注意到廊下的脚步声。
直到一阵沉水香混着晨雾飘进来,一方素色锦帕轻轻落在她手边,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还带着体温。
"松炭火急,要比硬炭快三息。"低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晨起的沙哑,"夫人可需要帮手?"
灶膛里的松炭噼啪作响,苏小棠正盯着油面泛起的涟漪,突然闻到那缕熟悉的沉水香。
她指尖微颤,虾壳上的水珠子"嗒"地掉进油里,溅起个小油花。
"三息?"她侧头,看见陆明渊立在廊下,晨雾漫过他月白锦袍的下摆,发梢还沾着露水珠。
素色锦帕落在案上时,她触到帕角那朵并蒂莲的绣线——是前日她随口说"这帕子素得好看",他便让人连夜绣的。
"松炭木质疏松,燃烧时氧气流通快。"陆明渊伸手替她拨了拨灶门,指节擦过她手背未干的血渍,"昨日你试硬炭时,我让人测过燃速。"他垂眸看她,眼尾的红痣在雾里淡得像一滴墨,"从前你靠本味感知,如今要靠...靠这些笨功夫。"
苏小棠低头用锦帕擦手,帕子带着他的体温,裹住她发疼的手背。"稳?"她苦笑,"是不得不问。"油锅里的虾开始泛橘红,她抄起漏勺,"昨日阿福把火候记成了二十八下,三丫头非说松炭该快两息——他们现在像攥着碎瓷片的孩子,怕扎手又怕松手。"
漏勺离锅的瞬间,陆明渊突然按住她手腕。"你看。"他另一只手虚虚罩在锅上方,"油星子炸开的方向偏左,是灶门没关严。"苏小棠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看见灶门缝隙漏出半指宽的风,把火苗吹得歪向左边。
"你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她愣住。
"我注意你十年了。"陆明渊松开手,袖角扫过她围裙上的油斑,"从你在侯府井边偷啃冷馒头,到你在御膳房跪了整夜改菜谱——"他突然住口,转身从食盒里取出一碟桂花糕,"昨日陈阿四说秋荐礼的帖子到了,我让人留了御花园的桂树。"
苏小棠捏着桂花糕的手顿住。
秋荐礼...她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参加时,靠本味感知做出的樱桃鹅掌惊了满座。
可如今...
"先教徒弟。"她把桂花糕塞进阿福嘴里,"去把《四时火候谱》拿过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在案上投下一片金斑。
苏小棠铺开新裁的竹纸,笔锋悬在半空,墨迹在砚台里晕开个小圈。"从前记本味,现在要记火候。"她蘸了蘸墨,"白灼虾仁:硬炭,油温一百八十度,虾入锅后十七秒翻勺;松炭,油温一百九十度,十五秒——"
三丫头捧着算盘凑过来:"师父,我算过不同炭种的热值,松炭比硬炭高两成!"
二柱的小本子沙沙响:"阿福说油星子炸得高是油温高,可我昨晚试了,油星炸成细雾时最嫩!"
阿福举着温度计跑进来:"我拿铜壶测了,水开是一百度,那油温..."
苏小棠望着满桌的算盘、温度计、炭块样品,突然笑出声。
墨迹滴在纸上,晕成朵歪歪扭扭的花。"好,"她提笔在纸上画曲线,"把这些都记进去。
棠火口诀要变成——"她顿了顿,笔尖重重落下,"变成能摸得着、算得出、练得会的规矩。"
月上柳梢时,厨房只剩一盏豆油灯。
苏小棠系上那身蓝布围裙,案板上摆着条两斤重的鲈鱼。
她点燃松炭,水锅里的气泡开始"咕噜"作响。
"第一遍蒸汽要轻。"她默念着新写的口诀,指尖悬在蒸笼上方。
蒸汽裹着鱼香扑上来,烫得她缩回手——太急了,蒸汽太冲,会把鱼皮冲破。
第二回,她把灶门关小半寸。
蒸汽变成细雾,缓缓漫过笼盖。
她数到三十,掀开笼盖——鱼肉泛着白,中间还带着血丝。"火不够。"她捏了捏鱼背,"得再旺些。"
第三回,她换了硬炭。
蒸汽"轰"地窜起,她咬着牙没动,直到鼻尖沁出汗珠。
鱼肉刚转成半透明,她猛地揭盖——鱼尾却有点发紧,是火收晚了。
"怎么这么难?"她揉着发酸的手腕,指甲在笼沿掐出道白印。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案头新写的《棠火口诀》,墨迹未干的"火候如人心,急不得,慢不得"在月光下泛着青。
她突然笑了。
从前有本味感知时,她闭着眼都知道鱼熟了几分;现在要靠指尖的烫、眼睛的看、鼻子的闻——可这不就是她最初学厨的样子吗?
在侯府井边偷学老厨头颠勺,被夫人的嬷嬷拿火钳打手背,却偷偷把火候记在破砖头上。
"再来。"她重新换水,鱼鳃里的血渍被冲得干干净净。
这一回,她盯着蒸汽的走势:先是细烟,然后成雾,最后凝成小水珠顺着笼盖往下淌。
当第三滴水珠坠下时,她掀开笼盖——鱼肉白得像玉,鱼眼微凸,鱼鳃泛着淡粉。
她夹起一片鱼肉放进嘴里。
没有本味感知带来的惊艳,却鲜得清清爽爽,带着松炭的木香和鲈鱼本身的甜。
"原来...这才是棠火。"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与"棠火既燃,永不熄"的金漆字叠在一起。
风从灶膛口吹进来,吹得《棠火口诀》哗哗翻页,最后一页停在新写的"秋荐礼备菜:清蒸鲈鱼火候要诀"。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惊起檐下的夜鸟。
苏小棠擦了擦笼盖上的水,听见前院传来小太监的声音:"苏掌事,御膳房李公公送秋荐礼的帖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