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宫门即将下钥之时,负责关闭宫门的守将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喊:“将军且慢!”那声音似乎就在数十丈以内,可他抬眼望去却哪里有什么女人,不免心内一毛,忙向同伴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见有什么人在喊?”其他守将自然也都听见了。众人正觉奇怪之时,忽见两个豆大的人影出现在甬道尽头,看起来像是一主一仆。那婢女又喊了声:“将军且慢,放我主仆二人出宫去。”待得二人走近,守将们一瞧,慌忙抢上前来跪拜。他们不认识那婢女,却识得那顶金色羃篱。
不等众人说话,锦娘便笑道:“各位将军不必叩拜,羃篱中乃是靖安侯夫人,并非王妃。我家夫人今日进宫祝寿,王妃见夫人染了风寒,所以特地赏赐了。各位将军快快请起,开门放我们出宫去吧。”为首的将领唱了声喏,便吩咐重开宫门。
便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夫人走得好急,不在这宫中多逛逛了吗?”
锦娘猛地一凛,急忙转身,果见瑶光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两人身后,目光似聚还散,表情似笑非笑,端的是阴森可怖。锦娘的腋下缓缓爬下一滴汗来,暗暗叫苦: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近前,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倘若他刚刚便下杀手,此刻自己哪里还有命在?就这样一想,双脚已开始发软,而她搀扶着的羃篱中的那只手,更是早就在不住地发抖了。锦娘强作镇定,低声嘱道:“别怕。”随后仰起脸来,对瑶光略施一礼,笑道:“国师说笑了。我家夫人因见后花园中花卉开得正艳,流连忘返,这才错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还请国师下令开门,放我主仆二人出去,只怕侯爷要等急了。”锦娘知道上官仁为救妻女,早已悄悄在宫外调兵遣将。她此时把上官仁搬出来,本意是想要用其权势威慑瑶光,好让他尽快放人,可她绝料不到这句话反而弄巧成拙。瑶光的权势不在上官仁之下,而且他早就想一举铲除上官家在朝中的所有势力,只是苦于出师无名。如今锦娘这样一说,反而提醒了他,何不就趁今日将他妻女扣在宫中,将上官仁彻底逼反。只要上官仁带兵闯宫,他瑶光便能够以平定叛乱为由将上官家连根拔起。至于上官家的秘密,只要靖安侯这棵大树倒了,慢慢深挖还有何阻滞?
瑶光微微笑道:“夫人要进宫还是出宫,都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宫门下钥与否有什么打紧?”他饶有兴味地盯着那金色的纱罗。夜色之下,那纱罗的表面竟泛着粼粼微光,实在美不胜收。瑶光就在这时话锋突然一转,森然道:“怕只怕这群奴才瞎了眼睛,放一些不该放的人出去!”守将们听了这话,慌忙忙扑倒在地,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锦娘默念咒诀,左手暗藏一个杀招,蓄势待发,口中却笑道:“国师这话奴婢就听不懂了。”
瑶光冷冷道:“你既不是上官家的下人,也就不用自称奴婢了。”
锦娘胸口一悸,随即想起在西宫门前差点被庞氏识穿身份的事,便后悔没有早下杀手,杀了庞氏和胡氏那两个贱人。她正要说话时,却见瑶光指着那金色羃篱又说:“这纱罗里面的,恐怕也不是靖安侯夫人。”他话音还没落,羃篱中便传出一声少女的轻声惊呼,锦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即刻便要跳将出来。
瑶光逗孩子似的欣赏着她二人惊恐的反应,幽幽说道:“素闻靖安侯夫人足智多谋,可惜今日这招狸猫换太子却并不高明。不过她以自己来交换女儿,这舐犊深情倒也可歌可泣。”顿了片刻,又道:“郡主不如就请除去纱罗,与在下坦诚相见罢。”
锦娘一步上前,挡在纱罗前面,脸色一换,登时杀气腾腾。“国师不要欺人太甚。”她垂着头阴沉沉说道,“但凡死在我手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后悔生出来的。”她面孔的一部分藏进了暗影里,看上去好像缺了半张脸,让人不禁汗毛倒竖。
锦娘这一番话自然是虚张声势,就凭瑶光能够欺近她五丈以内而完全避过了她的耳目,她便知道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锦娘目光偷向旁侧一睨,发现此处距城门不过百步。心想,如果动起手来,虽然全无胜算,但脱身总是不难的。只是身边多了这个累赘,却该如何是好?正盘算不定,忽听耳边一阵细微风声。定睛看时,瑶光右手五指箕张,径向那羃篱抓去。锦娘忙竖起右手食指朝眉心一点,口中急念一诀,刹那之间她的瞳孔变成了银色,与此同时,脚下土地如同凭空长出了一截。就在瑶光的手指即将碰到罗纱的刹那,二人虽然动也没动,但却瞬间与瑶光拉开了一段距离。
瑶光收回架势,冷笑道:“须臾之间便能逆施‘缩地成寸’,无相宫的人果然个个了得。”
锦娘的脸色立刻变了,无相宫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他如何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施咒的手法,此人究竟是谁。接着又听瑶光说道:“可是说到对空间的操纵,你们无相宫的这点雕虫伎俩还是别拿出来现眼了。”他话音未落,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锦娘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微微俯下身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又细又长的弯刀。那刀身上笼罩着一层暗玉色的光芒,薄得看不出厚度,被她反手横握在胸前,如同将展未展的双翼。这两把刀,她从不轻易使用,因为生平遇到的对手中很少有人值得她拔刀,可是今天不一样。
便在她出神的须臾之间,忽觉一阵阴风拂面,额前碎发应风而动。锦娘急展双刀,左手外翻一削,右手紧跟一斫,只见夜色之中骤然闪过两道清晰的紫电,两团漆黑如墨的烟雾伴随着惨厉的尖叫,被一一劈散。紧接着,无数团同样的烟雾从四面八方朝二人袭来,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锦娘身形疾动,纵高伏低,将手中两把弯刀舞成团团紫光护着冪篱。那些烟雾来势虽快,可锦娘出刀亦快,始终拒之于两人丈余之外。此些烟雾如同活物,每每欲寻空隙侵入,却终不得售,凡被紫光劈中者,尽皆呼号溃散。
守城门的士兵将领们都是寻常人,如何能抵御住这啸声的侵袭,是故纷纷倒地,痛苦万状,更有甚者早已呕血而亡。锦娘左手兀自挥刀,抵御团团烟雾,右手则持刀凌空划写,刀尖起处便在空中留下一道经久不散的耀眼紫光。眨眼之间,一道符咒匆匆写就,倏地印在冪篱之上一闪即逝。锦娘问道:“觉得怎样?”冪篱之中传出少女的虚弱声音,道:“好……好多了。”
锦娘左右劈斩,身形迅捷无俦,可是四面八方涌来的烟雾却越来越多,似乎永无穷尽,于是也便渐感不支。她心里一沉,想:“这么下去,迟早要被耗死。若没了身后这个累赘,我将‘鬼影千遁’使将出来,何至于处处为人掣肘?”就在这时,她蓦地发现所有守将早已尽皆倒毙,城门无人把守,当下心中一动,猛地将出招和位移的速度都提高了速倍,两人周围瞬间被道道紫电笼罩,四下来袭的烟雾竟被远远驱散。
如此出招虽凌厉刚猛,但消耗极大,必是不能久支的。可锦娘并非想毕其功于一役,而是要争取一个短暂的喘息。她瞧准时机,双刀在手中立时化于无形。与此同时,右手闪电般地揽住冪篱中那少女的腰,接着两人便如箭矢一般疾向城门掠去。锦娘满以为,凭自己的身手,这下必然出得宫去,岂料刚掠出几十丈远,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二人便如同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登时被双双被弹回。他们适才掠去的速度极快,这一撞之下固是非同小可,饶是锦娘这等修为也觉筋骨剧痛,勉力支撑才未至倒下。而身旁的少女早就滚倒在地,动也不动了。锦娘忙将手伸入冪篱探她鼻息,只觉她气若游丝,不过好在一息尚存。锦娘心中暗自侥幸,若非刚刚将一道灵符附在她身上,以她**凡胎,恐怕早已毙命。如此,便如何向上官家交代。
这时,几声冷笑忽然传来,那笑声乍远乍近,似飘风般杳渺不定。接下去,瑶光的身影便如礁石浮出水面一般缓缓从黑暗中浮现,立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现在知道了?”他边说着,边弯腰伸手去掀那冪篱,“这宫里头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的手在即将碰到纱罗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时空仿佛出现了一阵极其短暂的空白,刹那之间,瑶光的身体猛地向后翻出数丈。几乎是在同时,三道剑气不知从何处“唰唰唰”激射而来,撞碎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瑶光的脸上匆匆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神情,接着便阴沉下来。再去看自己的衣袖时,发现已被豁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02
却说瑶光正要掀开冪篱之时,突然被凭空激射而来的三道剑气所阻。锦娘不知什么高手暗中相助,正诧异间,却听瑶光幽幽地说:“我早便料到夫人并非寻常女子,却没想到夫人竟然身怀如此绝技。”锦娘顺着他的目光朝身后扭头一看,见聂氏在月下迎风而立。她神色不怒自威,凛然殊不可犯,仙袂飘摇,有若神女。
锦娘不禁大吃一惊,按说聂氏本应早已逃出宫去了,怎么她竟然还在这里?她们之前商定好的计划,是由聂氏扮成映月的模样,在乐华宫冒名顶替掩人耳目;锦娘则带人从正大门出宫。待到夜深人静,聂氏则自行设法抽身。
锦娘与聂氏交过手,深知以她的本事,即使被发现,侍卫们也绝无可能困她得住,可此时又如何被众人押解至此?再看围在她身边的那群侍卫,一个个的神情更加骇然,他们虽然都拔出了刀剑,却没人敢上前一步。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刚刚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何转眼之间便发此神威?
聂氏朝地上匆匆看了一眼,见那金色冪篱的纱罗紧紧裹着一具身体,一动不动地横在不远处,于是忙问锦娘道:“她怎么样了?”
锦娘回说:“晕过去了而已,并没有大碍。只是夫人怎么还在这里?”
聂氏手指前方道:“我们都错了,这宫中除了这道宫门以外,再无别的地方可以出去。”
锦娘怔了一下,惊道:“这怎么可能?宫墙好高么?”言下之意,以她聂氏的身手,难道竟连道宫墙也翻不出去?按说刻下情形危急,锦娘殊不该以这样讥嘲的语气来问话。只是她平日如此惯了,一时竟也改不过来。
聂氏不快地瞧了她一眼,说:“并非宫墙难越,只是这王宫的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位上都被布下了阵法,乃是分别对应伤、景、惊、休、杜、死、生、开八门。而每一阵中,又有一名极厉害的咒术师值守。这八名咒术师不仅是守阵的法师,更是瑶光的眼睛。他们各自监视着一个区域,八个人一起,便能将整个王宫尽收眼底。宫中有任何异动,都逃不过瑶光的眼睛。”
锦娘大惊失色,忙道:“这么说,我们寻找乐华宫时……”
“没错。”聂氏接道,“我们的每一步都被瑶光看在眼里。刚刚我想,既然你在宫门前拖出瑶光,或许我可以尝试破阵而出。再说,这九宫八门的格局并不见得如何复杂,只要找到开、生、休三个吉门,就可以设法破阵。”
锦娘道:“莫非那阵中有什么古怪?。”
聂氏点头道:“我以奇门四盘中的人盘与地盘去入式推演,开、生、休三吉门的方位应该分别是西北乾六宫、正北坎一宫还有东北艮八宫。可不知那瑶光在此之上更用了什么咒术,竟将九宫方位全部打乱,八门之中竟无一门在其原来的位置,我一时之间也难以分解。倘若擅闯,万一误入凶门则有死无生。何况,那八名守阵的法师已构成神盘。四盘之中,三盘具在,一阵遭袭,其余七阵同时运转,互为协佐。如此阵法,实非朝夕可破。”说到这里,她朝瑶光恨恨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瑶光仍是似笑非笑,神情甚是怪谲。
“没想到夫人对阵法也如此精通。”瑶光的声音口气毫无异样,可他暗地里却着实心惊。此人到底是谁?一个普通的官夫人怎么可能对奇门五行之术了然若斯?这也罢了,更奇的是她刚刚接连射出的三道剑气。当今江湖上,能够直接以无形剑气杀人的当属龙湖吕氏。可她操纵剑气的速度、方位、力道显然又比吕家的寻龙剑诀高明很多。更惊人的是,那三道剑气不仅射来时凌厉无俦,然其一击未中,立时便能尽收其刚猛,着地而碎,绝不多耗费一分力道在不必要的地方。光是这一点,便已可知出手之人的修为极高。换做常人,一击未中时,剑气必定横冲直撞,击得四周山石崩裂。然而山石崩裂又有何用,敌人仍是安然无恙。虽然损耗不大,但高手过招,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别,因此其境界自然也就落于下一品了。
瑶光暗忖道,这上官家果然不简单得很,若非囚了上官映月,怎能逼得聂氏显露其真实的面目,又怎会得知侯府之中竟还藏有这等高手。却不知聂氏潜身在侯府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是否与上官家的那个秘密有关。当下满腹疑云,脸上却微微一笑,探问道:“夫人可是与龙湖吕氏有什么渊源?”
聂氏听了,立即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故意说道:“国师莫非瞧不起在下刚刚的剑法,那也不用拿龙湖剑宗这等不入流的门派来羞辱人。”
瑶光道:“那么倒是下官眼拙了,还要请夫人赐教。”
“国师只知有龙湖吕氏,难道没听过颍川聂氏吗?”
锦娘听见“颍川聂氏”四个字,心内登时猛地一悸。虽然她早已便知靖安候的夫人姓聂,今日也数度见她展露不凡身手,但是天下姓聂之人何其之多,因此竟然从未将颍川聂氏与这位面慈心软的官夫人联系在一起。瑶光也大吃一惊,右手藏在宽袖里,中指与无名指蜷进掌心,暗中做好了戒备。沉默半晌之后,他冷冷道:“原来夫人是洛神宫的人。”
聂氏脸上挂着浅笑,不置可否。“难怪,难怪。”瑶光点头接着又说,“如此说来,夫人刚刚使的并非龙湖吕氏的寻龙剑诀,而是洛神宫的‘神女飞梭’。”
聂氏听了这话,亦不免叹服此人果然博闻多识。洛神宫在江湖上已绝迹了几十年,而“神女飞梭”剑法更是鲜为人知,可他却能一目了然。不过于此同时,聂氏也暗中庆幸,这门剑法固然神妙,可她未能尽数学全。况且,她已有二十多年未曾与人动过手,招式心法早已荒疏。若非今日救女心切,恐怕她这辈子也不会再施展咒术。适才情急之下,她慌忙射出三道剑气,那实属侥幸。倘若果真动起手来,恐怕过不了五十招便要死在瑶光手上。她本拟虚张声势一番,令瑶光不敢贸然进犯。可若从自己嘴里说出“神女飞梭”四个字,瑶光性情多疑,必然不能尽信。现在,他既然自己认出了这门剑法,也定然晓得这剑法的厉害,她便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用洛神宫的名头唱一出“空城计”。
聂氏心下暗喜,却故意将面孔一板,微嗔道:“什么‘寻龙剑诀’,名字倒怪吓人的,其实啊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把势,唬人的罢了。当年若不是宫里的一个弟子被逐出宫去嫁给了他们吕家,又把‘神女飞梭’传了一招半式给他丈夫,这世上又有哪来的什么龙湖剑宗。唉,说起来都是师门不幸……”她手心不住地冒出涔涔冷汗,一颗心咚咚地撞着胸腔,可嘴上却喋喋不休地尽讲些琐事,神情也似乎漫不经心,就像平日在庭院里同府上的丫鬟婆子们闲话家常一样。
瑶光见聂氏言笑晏晏,气定神闲,显然便是有恃无恐,心里既惊且怒,可目下难以摸清对方的虚实,一时间也不敢便贸然出手,只好冷冰冰地说道:“夫人的故事说得很精彩,只可惜下官俗务缠身,无福恭聆教益。”说着,一面抬手扬了扬手指,侍卫们得了令,立即一拥而上,将聂氏三人团团围在垓心。“下官知道这些废物们挡不住夫人的宪驾,只不过夫人身份贵重,而郡主——”瑶光突然停顿下来,刻意朝地上瞧了一眼,接着道:“而郡主更是千金之躯,倘若真的动起手来,伤了郡主分毫,下官该如何向侯爷交代?还请夫人勿要与下官为难。”瑶光一口一个“下官”,言语甚是谦恭。可聂氏听得出来,对方言外之意又是拿映月做要挟,意思是假若她们不束手就缚,他便要不客气地对映月动手了。
瑶光心中这一点自信总还是有的,若是他着意要对付映月,便是“神女飞梭”剑法再强,想要护一个娇弱少女在他手下毫发无伤,那也是千难万难。
这本是一番不容小视的威胁,可是在聂氏听来却如同佳音,因为这恰恰证明瑶光对她已经颇为忌惮,再加上一个锦娘,恐怕他心中已经断定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若非如此,又何必不顾身份地搬出映月来做要挟?
有了这三分底气,聂氏便觉已迎来了转机。心想,须得再激他一下,否则我的月儿仍是无法逃出宫去。于是展袖一挥,一道弧形剑气惊涛骇浪般地由内而外推了出去。周围侍卫被剑气所袭,纷纷踉跄难立,翻的翻,倒的倒,丢盔弃甲,狼狈已极。待得他们重新站稳,却发现自己手中的长刀已尽数截断,观其断面齐整平直,如同被抛磨过一般,而截断的刀身个个长度均等,竟不差分毫。聂氏这一招“长风振林”,分寸拿捏得极为精准。摧折兵刃是为刚,不伤人命是为柔,这一刚一柔之间已然尽显其绝学,在场之人无不大为骇异。然而只有聂氏自己心里清楚,“神女飞梭”固然精绝无伦,可自己学到的只是皮毛而已,刚刚那数招下来,已几乎穷尽了所学,若再要出手,必然会露出破绽。盼只盼能够顺利瞒过瑶光,只要能够稍挫其锐气,则大事可成。
瑶光立在原地并未躲闪。为了震慑对手,他故意想要显示一番本领,因此早已做好了硬接聂氏这一招的准备。然而剑气袭来之时,他发现对方只是点到即止,并无意伤人,实则也在暗中松了口气。
聂氏莞尔一笑,指着自己和锦娘说道:“国师若自知敌不过我二人联手,打开宫门放我们出去便了,或者找些厉害的帮手也无不可,何故白白送了这些侍卫的性命?”锦娘在一旁听聂氏口出狂言,登时大为困惑地将目光向她投去。锦娘刚刚与瑶光一交上手就立即明白,别说此时只有她们两个人,便是再加上青山也万难讨到便宜。莫非这女人疯了不成,大言不惭那也罢了,竟还让对方再找些厉害帮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瑶光冷笑道:“夫人剑法虽然精妙,但要想胜过区区在下怕也并非易事。”
聂氏还没等他说完,便哂笑着打断他:“这又不是擂台比武,何必逞强争胜?我二人只消联手,就算打不赢国师,难道逃命还逃不成吗?”言语之间尽显狂傲,与素日里容让自克的一等侯夫人简直判若两人。
瑶光听了,脸上不禁森然作色。心想,这女人说得不错。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上官仁的软肋,如果不能一网成擒,此后再要对付上官家就更难了。一念既起,双手忙在胸前结下一个复杂的手诀。刹那之间,四面八方涌来狂风,吹得众人衣袂翻飞,角楼的灯火尽被熄灭。便在这时,一团团浓重的黑云从天边疾行而至,遮蔽了月光,霎时间四野一片漆黑。聂氏和锦娘只听得黑暗中风声峻疾,似是箭矢破空“倏倏”袭来。二人并未设防,因为她们听声辨位,那声音似乎是奔着瑶光而去。转眼间,乌云褪去。当月光重新洒向这片空地时,聂氏和锦娘同时吃了一惊,她们看见瑶光的身后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八个装束一模一样的黑衣人。这些人个个被如墨般的斗篷严严实实地裹住,面容都藏进了宽大的风帽里,周身纯粹而诡异的漆黑与深夜难解难分。月光仿佛照不到他们身上,或者一照到他们身上便立时被吸了进去。他们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站在瑶光身后,好像是他一个人的八条影子,又像是八个在午夜里拘魂索命的鬼魅。
聂氏心念一动,暗自欣喜,然后对锦娘低声说道:“这便是那八名守阵的咒术师。”锦娘眼睛一翻,冷言冷语地说:“夫人好得意么?一个瑶光已经够难应付,现在又多了八个怪物。要不是郡主躺在这,小妹险些以为夫人和国师才是一路的。”
聂氏如同没听见这句讥讽,从怀中掏出一截竹茎。突然间,她心中一阵悲欣交叠,眼里一下子涌满泪水。竹茎底部的引线被她用力一把拽掉,眼泪随着她的动作噼啪砸落下来。于此同时,一枚耀眼的穿云箭立时冲天而去,在天上“砰”地炸开成一朵小小的烟花。聂氏望着被骤然点亮的夜空,心满意足地笑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后抬起手,指尖在左右两颊各自轻轻地一扫,神色立即恢复如初。
从掏出竹茎到拉下引线,聂氏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瑶光只道她要拿出什么厉害武器对付自己,不料却是向空中发射信号。可瑶光自从召唤来他的八名咒术师后,便已自负再无敌手,于是暗想:“不论你请来什么厉害角色,都只叫你有来无回。”然而当那穿云箭在空中炸开的刹那间,一个明晃晃的念头也在他脑中突然炸了开来。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样动如飘风地冲进了包围圈的,只是眨眼之间,他便已经来到了映月身旁,一把扯去了裹着她面容和身体的冪篱。这一回,聂氏没有出手阻止。
接下去,所有人都傻了眼。锦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女,内心惊怒交加。她怎么敢相信,自己刚刚连命都差点搭了进去,只不过是在保护侯府里面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
原来,这个头戴冪篱随锦娘而行的少女根本不是上官映月,而是她的贴身丫鬟竹桃。
03
瑶光的眼中渐渐聚敛起凶光,突然将攥在手中的冪篱恶狠狠地朝旁边一抛,熊熊烈火霎时燃起,一下子将这顶金色冪篱烧成了灰烬。瑶光将目光缓缓移向聂氏的脸,眼中的腾腾杀气令人不寒而栗。“夫人真是好谋略。”他耐下性子,维持着最后的涵养。接下去又问:“郡主到底藏在了哪里?”
聂氏笑道:“告诉国师也无妨啊,我们月儿早就在穿云箭上天的那一刻出宫去啦。”
锦娘听了她的话,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刚刚那支穿云箭果然便是出宫的信号。那么保护映月逃走的,不用说,自然便是青山了。
直到这一刻,锦娘才终于搞清了聂氏的计划。她们二人进入乐华宫后,聂氏曾让锦娘在屋外等候,说自己进去把映月换出来,让映月披了冪篱随锦娘出宫。想必聂氏早就察觉到那八名咒术师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因此故意让竹桃披着冪篱出来。因为被纱罗遮着脸,是以所有人都认为冪篱之中便是映月。锦娘想,难怪聂氏反复叮嘱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碰到这冪篱。起初她只道聂氏是为了要她尽全力保护映月。谁又能想到,真正的映月根本没踏出乐华宫一步,而此时跟她在一起的还有青山和聂氏。
接着,不知情的锦娘便带着竹桃大摇大摆地朝宫门外走,而守阵的咒术师早将他们的行踪汇报给了瑶光。瑶光知道锦娘身手不凡,但也自知一个人对付她足矣,于是便在宫门前亲自现身阻拦。而他虽然明知聂氏此时仍藏身在乐华宫,却也不担心她会逃走,因为他断定聂氏没那么容易能闯出他手下八名咒术师主持的阵法。可他万没想到的是,聂氏非但没有闯阵,反而自我暴露了身份,守宫的侍卫们只见聂氏而不见映月,都以为映月被狸猫换太子给换了出去,于是个个心惊胆裂,惧怕国师降罪,只好倾巢出动,或去寻找映月,或去捉拿聂氏。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此番却正中了聂氏的诡计。乐华宫上下一片混乱之时,青山正好可以带着映月改换装扮趁乱逃离。
可是到了这一步,他们二人仍然只能在宫中等待时机,因为守阵的咒术师不撤,他们依旧无法出宫。锦娘点头暗想道,难怪刚刚聂氏要那般虚张声势,原来目的便是要故意令瑶光摸不清她的虚实从而心中怯战。如此一来,为了十拿九稳地对付她们二人联手,瑶光只好将守阵的八名咒术师尽数调来,然而这样却又中了聂氏的调虎离山计。王宫四周的玄阵一旦无人值守,青山便可带着上官映月彻底逃出升天。
锦娘的心中不免升起一阵寒意。她二人从进宫开始,便遭逢各种复杂情形,这些情形万难提前料知。然而聂氏步步筹谋算计,随机应变,在形格势禁诸般掣肘之下,竟还能想出这样周密的计划,饶是瑶光也未能识破,其心机之深沉着实令人畏惧。而再往深处一想,自己帮她搭救女儿,却反而被她蒙在鼓里险些丧命。以她的心智,焉知不是想要借瑶光之手除了自己,以毁先前之约。想到这里,锦娘斜睨着聂氏的脸,冷哼道:“夫人的确好谋略,要不是小妹命大,死了都不知道是为谁死的。”
聂氏听她言语之中已甚是不满,心想,这女人不是寻常角色,如今甘心屈居人下,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劝说殷九替她丈夫解毒。可是目下解毒之事还只是一纸空文,可别先惹恼了她。瞧来一会儿免不了一场恶斗,若无她从旁策应,自己在瑶光手下走不过几招。假如她再反戈一击,自己哪里还有命在?聂氏心念这么几转,便即柔声歉然道:“对不住啦,并非我有意瞒你,只是如果提前告知真相,你在救护之时又岂能尽心?若不尽心,又怎能让瑶光相信冪篱之中便是映月?”锦娘正要再言,聂氏忙又说道:“你放心,只要我能活着出去,必定尽力劝说殷先生替尊夫解毒。”
瑶光突然朗声笑道:“夫人这便想走,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下官素闻侯爷与夫人伉俪情深,既然郡主已经离去,留夫人在此也是一样。”说着连连后退,直退到那八名咒术师的身后。
锦娘和聂氏看着面前这八个一模一样的黑影子,心中都不禁一阵阵地发毛。他们既不说话也不出手,周围的光线、侍卫们的嘈杂,仿佛源源不断地被吸进了他们的身体,整片区域突然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空间,黑暗里无声无息,危机四伏。
锦娘的额上涔涔汗落,只觉胸口发闷。从这八个人出现开始,她便一直有这种感觉。而此时连呼吸都觉得愈发滞窒。这些人从始到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可她却隐约听见似乎有几百张嘴同时在她耳畔低语,嘈嘈杂杂,喑喑哑哑。她想要尽力摆脱这些声音,可是越想摆脱,就越是心神不宁。这时她再也忍耐不住,恶狠狠地大吼一声,旋即飞身而起,手中双刀立时掀起两道夺目的紫电,在她身畔环绕往复,顷刻之间便已向那八名黑衣人连斩了几十刀。然而古怪的是,那八个人竟然动也没动,任由锋利的弯刀劈身而过。锦娘明明眼看着自己的刀砍中了目标,可是手上却觉不出任何滞塞,便真如砍在了影子上一般,不禁大为惊骇,心中惧意陡生:难道他们果真是鬼不是人?
正自惊魂未定,锦娘忽觉背心传来一阵彻骨之寒,瞬间袭遍她四肢百骸。她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再定睛看时,却发现自己仍在原地,什么也不曾发生。当下只觉头晕目眩,便如刚从一个极深的梦境中转醒。就在此时,聂氏忽然从背后将一件衣服披在了她身上。锦娘一时间不明所以,而再往身上一瞧,当即猛吃一惊。不知何故,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件薄薄的内衣,而这内衣早已被冷汗打透,此时紧紧贴在身上,形同无物。幸而深夜之下光线昏暗,而聂氏又及时给她披上了衣服,否则便要喂饱了周围那一双双泛着下流精光的眼睛。
锦娘到了此刻方才感到一阵后怕,想不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中了对方的“伏魂咒”。她曾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暗杀类的咒术,专趁人意识松懈七情炽盛之时迷乱人心神。而心神一旦失守,中招者意识深处蛰伏的诸多恶念便会被引出放大,最终反噬其自身。这种暗杀术一直被看作是违反江湖道义的卑鄙邪术,也向来为有头脸的咒术师所不齿。其实却是因为它实在太强,而江湖上很少有人会使用,更是极少有人会破解,所以才会有“江湖道义”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为那些技艺不精的人遮羞。按说以锦娘的修为,原不该这样轻易便中招。可她适才对聂氏心生疑恨,由是心魔横生,这才给了对方趁虚而入的机会。而她之所以当众脱衣,便是由于她常年身处聆花楼之中,所听所见尽是欢场声色,如今心防一旦崩废,往日之耳闻目遇便皆见于言行,当真悖谬无状,如癫如狂。若非聂氏以极寒的真气将她激醒,恐怕接下去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当下心中感激,便也将先前的芥蒂搁了下去。
锦娘将上衣裹紧,环顾四下,见周围的侍卫们仍是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可眼中远不似先前那般的下流神色,反而显得大失所望。锦娘顺着他们的目光朝自己腿上一瞧,无数条鞭痕触目惊心地爬满了两条腿,连她自己也觉得说不出的丑陋可怖。她慌忙用衣服去遮,可是遮住了双腿,上身又没有了遮挡,于是胸口和背上的鞭痕也便在内衣之下若隐若现。侍卫们恐惧似地纷纷退后,一面口中连声惊呼,仿佛在躲避一个丑陋的麻风病人。聂氏见此情状,连忙抢上几步,脱下自己的长罩衣裹住了锦娘的身子。她情知锦娘此时必然恼羞成怒,如若大开杀戒,这一干侍卫们哪里还能活命?于是在她耳畔低语道:“且休动怒,眼下全力对付瑶光和他八个手下要紧。他们会使那勾魂摄魄的邪术,不要给他们可乘之机。”锦娘点了点头,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拾了起来,拾到最后一件时,她突然手掌一翻,瞬间扬出了几百枚银针。只见月色之中,四下里骤然间亮晶晶地一闪,接着便此起彼伏地传来了侍卫们的惨叫。每个人都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哀嚎呻吟之声续续不绝。
聂氏知道锦娘便是趁着拾取衣服之时,将衣内的银针顺便取在了手上。她看着这些侍卫们的惨状,甚是不忍,摇头叹道:“何必如此。”锦娘将衣服一件件穿好,冷冷道:“若非看着夫人的面子,哪里是废他们一对招子那么简单。”聂氏正要答话,忽觉眼前黑影乱窜,再一瞧时,八名黑衣人并瑶光全都消失不见了。两人不知对方又要出何怪招,不由得同时屏住了呼吸,胸腔里如同擂鼓一般咚咚作响。
“来了。”锦娘突然开了口。聂氏刚想问是什么来了,却一抬头看见自己前方的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团漩涡。周围的空间在漩涡的搅动之下扭曲变形,仿佛成了黏稠的流质,源源不断地顺着同一个方向卷入了中央。接着,那团漩涡越转越急,越卷越深,眨眼之间竟将夜空钻出了一个井口大小的黑洞。聂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得目瞪口呆,她定睛去瞧,见那洞口中的一团漆黑幽深诡异,又如同活物一般生生腾腾,呼之欲出,观之直教人毛骨悚然。可不知为何,她目光一落在上面,登时便觉得怦然心动,目为之炫,神为之夺,只恨胁下不能生出双翼,好顺着洞口飞向另一个世界去。这时,耳畔突然传来锦娘的一声呼喝:“别去看!”聂氏听了浑身一颤,顿觉如堕深渊,当下猛然惊醒,气喘吁吁,满头冷汗。原来,那黑洞令自己也产生了幻觉。她颤声问道:“此是何物?”锦娘摇了摇头却并不答话,神色显得十分凝重。
“这边也有!”锦娘顺着聂氏手指的方向去瞧,只见她们周遭的上空,又出现了七个一模一样的黑洞。这些黑洞两两相对,围成了一圈,刚好占据了八个方位,将地面上的所有人都罩在了圈内。锦娘猛然醒悟,高呼:“不好!”可是已经晚了。那八个黑洞之中突然如水一样涌起层层涟漪。接下去,八个黑衣人同时从涟漪中心缓缓倒垂下来。而他们垂到一半,便悬停在半空,另一半身子却与洞中那团既像是雾,又像是水的浓黑之物融成一体,场面甚是诡异。然而虽是倒垂,可他们八人所穿的黑色衣袍却无一丝下坠,与站在平地无异,好像对他们来说天空才是地面,而头顶正对的地面反而是天空。
“小心了。”锦娘说道,“是‘伏魂之阵’。”聂氏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伏魂之阵”,但从锦娘的口气中也听得出来,这阵法恐怕并非易与。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银瞳鬼使的这一双银瞳。”瑶光的声音忽远忽近,不知从何处阴森森地飘来。锦娘听他说出“银瞳鬼使”这四个字,当真一惊非小。心想,自己隐姓埋名十几年,此人怎能一口便叫出了自己昔日的名号,又何以对无相宫了如指掌?莫非是故人?不对,她此前从未见过瑶光。那么他到底是谁?诸多疑惑在心中萦绕不散。忽儿一转念,啊,是了。这是“伏魂之阵”,一切所听所见皆是幻象。于是忙对聂氏嘱道:“一会儿不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千万别信,也别胡思乱想。这‘伏魂之阵’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能够利用人的心魔制造出幻象。你越渴望什么、越放不下什么,在这里就越会看见什么。执念越多,幻象就越多,执念越强,幻象也就越强。最后杀死你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内心最放不下的那些东西。就好像他们一样——”
聂氏朝四下看去,只见周围那些被刺瞎双目的侍卫们,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异常古怪。忽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踉踉跄跄地抢了过来。聂氏一惊,忙往旁边躲去。可对方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虽然他双眼已被刺瞎,但却如饥似渴地盯着地面,眼中精光大盛,仿佛饥火烧肠。忽然之间,他猛地跪了下去,双手齐用,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的砂石土块,疯了一样往自己嘴里填,一边填一边没命地狼吞虎咽。他的脖子因为狠命的吞咽而青筋暴起,粗红欲裂,可脸上却始终是一副吃不够的饿殍神情。转眼之间,他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可手和嘴却依旧片刻不停。他这时已不得不仰躺在地上,看上去如同被压在一座小山之下,奄奄一息。后来,砂石实在无法再被填入口腹之中,而他却好像以为是自己的嘴不够大所以才妨碍了进食。于是,他左手掰着自己的上颚,右手掰着下颚——
聂氏忙将脸别了过去,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忽听“喀拉”一声闷响,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俯身狂呕起来。呕了半晌,仍不由自主想要扭头去看,锦娘挡在她面前,漠然说道:“别看了,死了。”
正说着,侍卫当中轰然骚动起来。有人拾起断刀插入腹中,将自己绞得肠穿肚烂;有人咬下手指或自废七窍,最后又将自己的脖子扭断;这边几个撕咬啃噬,生啖彼此之肉;那边几个宽衣解带,互行苟且之举。一时间,众人放浪形骸,怪行无状。残肢断臂模糊血肉横陈四野,荡笑呻吟喧哗之声沸反盈天。然而无论怎样,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狂纵的神情,非但没有任何痛苦,似乎只恨这极致的快感来得还不够多,还不够烈。哪怕是那些惨死之人,脸上也挂着死前狂乱而癫的笑容。仿佛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空,只有无穷无尽的永恒极乐。
眼前的一切情状,早已令聂氏胆战心摇,便是锦娘也不得不感到头皮发麻。正在此时,宫门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如同被什么千钧重物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声。几声巨响之后,王宫厚重的朱门轰然倒塌,数十名身穿银色铠甲的士兵抱着撞木首先冲了进来。聂氏心中一凛,放眼望去,只见无数银甲士兵紧随其后涌入宫中,月色一照,灿银也似的粼粼而来,耀目生辉。但听脚步锵锵,起落有序;金铁锒锒,纷而不杂。转眼之间,数以万计的士兵便已列好了阵势。接着又听得几声战马长嘶,士兵阵列中间分出一条路来,一名狮盔兽带,金甲赤袍的英武将军已纵马奔至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