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归藏,连山 >  第二十二章 冪篱

01

却说那日,上官仁与夫人在房中商议如何搭救女儿映月。吴管家来报,称门外来了一男一女,说是奉了殷大爷之命求见老爷和夫人。上官仁和聂氏听说是殷九派人前来,心中又惊又喜。他二人深知殷九本领非凡,猜想定是他得知映月被困,遂特地派人前来援手。夫妻俩如同得了及时雨一般,忙命吴管家延至内厅,奉上好香茶款待。

夫妻二人相携进了内厅,吴管家将下人都领了出去,厅上二人忙起身行礼。上官仁一见其中那女子,心中登时一凛。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王城中第一流风月之地——聆花楼的主人,名唤锦娘的便是。此女最是长袖善舞,于黑白两道皆能游刃有余,满城达官显贵更是无人不识。上官仁数年前曾奉旨在聆花楼招待过南诏诸使臣,与那锦娘有过一面之缘,对其印象极深。近些年,又听说了聆花楼的无数骇人传闻,更加断定此女殊不简单。上官家乃世代钟鼎之族,家风极严,上官仁虽然对儿子偏疼宠惯,却也明令不准他出入青楼妓馆,遑论这诡谲万端之地?岂料今日聆花楼的掌柜竟公然找上门来,他心中怎能不大为骇异?

锦娘见上官仁认出了自己,忙又盈盈一拜,道:“小女子风尘中人,原不配登靖安候府的大门。只是事急从权,又受殷先生所托,是以携外子前来,襄助侯爷和夫人搭救令千金。”

“你说他是……”上官仁犹疑道。

锦娘掩口轻轻笑了笑,道:“怎么?难道侯爷以为风尘女子便嫁不得人吗?偏偏他就是我的丈夫,青山。”说着,朝身旁的中年男人一指。

上官仁这时去看那沉默的中年男人,只见他皮肤十分粗粝,似乎在极艰苦恶劣之地生活过很长时间。脸上的皱纹犹如斫痕,尤其是眉心那几道极为深刻,另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从右眉中央斜劈下来,即便整张脸上面无表情,看上去也仿佛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杀气。

还没等上官仁回话,聂氏早已抢上前来,急问道:“果真是殷九托二位前来救小女的么?”聂氏本就于礼法不拘,此刻心中眼中更就只有救女儿这一件事。慢说风尘女子,便是个十恶不赦的奸邪之徒,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锦娘点头称是。可上官仁却觉得事情颇有些蹊跷。他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他和夫人今日刚刚商议闯宫,他二人便主动送上门来,又口口声声说是受了殷九之托。莫非殷九已回到了王城?可既然如此,为何不亲自救月儿出来,反倒假手于人?他心念几转,于是便问:“殷先生何以自己不来,反倒劳烦二位?难道二位的本事比他还大么?”

锦娘见他生疑,心想,如不说出点真东西,他怕是不会相信,因笑道:“侯爷不必试探。殷先生送小侯爷前往不归山未回,此刻身处万里之外的云梦墟,鞭长莫及,又如何亲身来救?我们今日前来,的确不是殷先生亲口吩咐。只是他临行前交代我夫妇好生照看侯府。如今令千金被国师扣在宫中,侯爷和夫人正为此焦心。我们既然得知,又岂能袖手旁观?至于我们如何得知,侯爷却不必过问。倘若侯爷和夫人信我们不过,在下与外子就此告辞便是。”说罢,果然两袖一拂,引那中年男人往门外走去。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无虚假。数月前,她追赶万川至永平县,曾败在殷九手下,还险些丢了性命。殷九于是趁机胁迫她从此听命于自己。当是时,锦娘命悬一线,而殷九又许诺能用《连山笈》上的玄功替青山解燃心蛊之毒。锦娘心中盘算,殷九已将她与青山视作了无相宫的叛徒,对她二人必然只有利用,而毫无昔日同门之谊可言。但纵然如此,也好过夫妻两人继续在江离手下过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可是殷九的承诺说到底还只是一纸空文,锦娘对他的话既充满怀疑,又抱有一丝希望。她岂会不知,即使《连山笈》上真有解毒之法,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想要让殷九兑现承诺却哪有那么容易?何况,青山体内的燃心蛊毒一天重过一天,便是他二人能等,那蛊虫又岂会跟他们讲道理?所以青山的毒只要一天没解,就依然要指望江离给的解药来续命。因此她夫妻二人亦不敢公然反叛苍冥山庄。

夫妻俩自知处境已是进退维谷,然而却终究无可奈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江离给的任务她二人不得不办,而且一个一个皆是直指殷九和《连山笈》。可是办到什么程度却大有说道。一方面,他们必须先保住江离的信任,否则青山连一个月也撑不过去。而另一方面,却也不能知无不言,否则得罪了殷九等于彻底放弃了治愈青山的可能。他们二人此刻如同在高山上走绳戏,左右两边都是万丈悬崖,而脚下只有一根细细的铁丝,无伦身体往哪边稍一倾斜,平衡便就此打破,而后立时坠落深渊粉身碎骨。

在永平县时,殷九吩咐锦娘回王城继续做她的聆花楼掌柜。他没有交代别的事情,只是要她时刻留意侯府的动静。她想,殷九始终还是不能信她,如此一来何时能帮青山解毒?因此她回到王城以后,每日总想着到底先交个“投名状”才是。

便在近日,她听闻靖安侯府连日大摆宴席,心中便生疑惑:不年不节,干么搞出这么大阵仗?派人一打听,却说是为了庆贺侯府千金被册封为阳歌郡主。可是册封之事已过了半月有余,何以此时才来庆贺?她料定其中必有蹊跷,遂又亲自再探音信,终于探听明白,原来是国师瑶光假托王妃寿诞,矫诏册封靖安侯千金。然其以册封之名,行软禁之实,竟将上官映月扣在了王宫之中,借以胁迫其父不知所为何事。

锦娘心想,机会来了。殷九在侯府多年,与上官仁夫妇颇有些孺慕之情。而他对那上官映月,更是又与对旁人不同。于是心想,如若能将她从宫中救出,侯府上下必感激涕零,与殷九的嫌隙也可稍缓。到时,有上官仁夫妇和上官映月从旁说情,不愁他殷九不为自己的丈夫解毒。主意打定,这才带着青山前来拜府。

聂氏见他二人果真拂袖而去,忙阻道:“且慢!”话未说完,右手五指箕张,疾向锦娘的肩膀抓去。锦娘却没回头,只听身后衣袖带起的风声,便已将对方出招的方位和力道料得分毫不差。聂氏出手极快,可锦娘只把左脚尖在地上轻轻一旋,肩膀又故意千娇百媚地一拧,便将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化解了。

聂氏眼见自己一抓落空,手掌立时变为剑指,顺势向内横扫,直取其咽喉。这一招若是被剑气高手使出,可谓是凌厉无比的杀招。当剑气灌注于两指之上时,指锋便有如剑锋;双指挥扫,便如同利刃横斫。然而就在聂氏变招急攻时,跟在锦娘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青山却突然出了手,掌缘击在她手腕之上,将她的剑指格了开去。

“夫人这是何意?”青山的声音嘶哑低沉,竟听不出丝毫喜怒。再往他脸上一瞧,他那如同泥筑成的五官,不构成任何表情,整张脸如同僵尸一般极是骇人。锦娘这时却格格地笑了起来,道:“还不明白吗?夫人在试咱们功夫呢。”

聂氏忙收了架势,随后拱手深深一揖。她本是一等侯夫人,身份何其高贵,原是不必向二人施礼的。便是施礼,也应立而不俯。可她此刻这一揖甚是恭谨,乃是江湖上对高手、宗师的敬拜之礼。她的意思也十分明确,从这一刻开始,她与二人之间便要摒却官民之别,只以江湖规矩相见。

“二位勿怪。”聂氏道,“既是殷先生的朋友,那自然是身怀绝技的。在下虽退隐多年,但江湖规矩还没忘。适才出手,与二位切磋几招,已亮了家底,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说罢又是一揖。

锦娘和青山二人互看一眼,心中都甚惊讶:刚刚这女人出招虽然凌厉,但也没什么稀奇,只不过那招以指为剑的功夫倒是与龙湖吕氏的寻龙剑诀有几分相似。可是她姓聂不姓吕,而龙湖剑宗的寻龙剑诀一向是不传外姓的。他二人一时瞧不出聂氏的师承,也不便相问,否则就等于自认浅见薄识,因此均笑而不语。

锦娘心想,她一个深宅大院里的贵妇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师承。没准只是嫁人之前在江湖上混过几年,学了些花拳绣腿罢了。于是故意捏起嗓子道:“夫人哪里是与我切磋几招,我看招招都是奔着我性命来的。”

聂氏冷笑道:“如果两位那么容易就被要了性命,还怎么跟我进宫去救女儿?死在这里,也好过死在宫里。”

锦娘和青山听了均是一愣,聂氏这番话一改先前的周到礼数,竟是如此的不客气。其实聂氏对两人的身份和目的也并非没有怀疑,只是刻下救出女儿最是要紧,即便饮鸩止渴也由得了。她刚刚一试,这两人出手确是不俗,如果能得他们相助,胜算总归又多了几层。至于他们二人怀有什么目的,权且不去管他,小心提防些也就是了。

锦娘问:“夫人刚刚是说我们‘跟你进宫’?”

“不错。”聂氏道,“再过几日就是王妃的寿诞,到时我们——”

“夫人!”上官仁这时终于忍不住叫道,双手死死抓住了聂氏的手臂,“你这是胡闹!”

“老爷你别再说了。”聂氏挣开丈夫,“我主意已定,非去不可!”

上官仁急得满头是汗,可他既没有救女儿的办法,又不知该如何劝夫人回头,只急得团团乱转。

锦娘道:“想必夫人已思虑周祥,却不知我二人应如何相助?”

“不忙,两位请坐。”聂氏道,她说着又去搀扶丈夫,“老爷你也坐,你先听听柔儿的计划,再说是不是胡闹。”

“柔儿”乃是聂氏未出嫁时的闺名,夫妻俩只有在私下里说体己话时才会提到。上官仁听妻子已将话说得这般恳切,只得无奈何地摇头作叹,由得妻子将自己按在椅子上。

四人分主宾坐了,聂氏开口道:“二位既说来襄助我夫妻俩救女儿,想必事情的前因后果已无需赘言。江湖人讲究敞开天窗说亮话,我想有些事还是说在前面比较好。”

锦娘问:“却不知是何事?”

聂氏说道:“虽说殷先生与敝府渊源颇深,二位又是殷先生的朋友,但此番进宫救人,如若顺利自然再好不过;可若不顺,却非有一场恶战不可,说不好连命都搭了进去。所以在下想要请教二位,如若事成,究竟要我夫妻俩怎么报答?”

“夫人快人快语,小女子佩服。”锦娘微微一笑,不动声色,而心中却早已将能说的、不能说的都掂量了清楚。她回道:“实不相瞒,外子身中奇毒,天下除殷先生外无人可解。但我二人虽与殷先生相识,却相交不深,况且欲解此毒颇耗功力,心想如贸然相求,殷先生未必肯应允……”

“所以你是想让我们二人替尊夫求情?”

锦娘未置可否,而是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丈夫。那一眼看得极深,仿佛那个惯会撒娇卖俏的青楼老板娘一下子从她的身体里面抽走了。眼下的,不过是个一心为丈夫苦苦求医问药的普通女子。而她身旁那个名叫青山的中年男人,如同石雕般冷硬的面孔上,也难得出现了温柔的神色。

聂氏最懂为人妻的感受,见他二人情深意笃,不免恻隐之心大动。便道:“适才你说要解尊夫体内之毒,需颇耗些功力。以我对殷先生的了解,若只是耗费些功力,想来他不会见死不救。十几年前,小儿也身中西域奇毒,正是殷先生奔波往返千里为小儿求取解药,这才保住他性命。只是……”

锦娘和青山互看一眼,殷九当年直闯西域白夜城,为上官万川夺取紫霄铃解药的事江离曾跟她们说起过,如今看来果是不假。锦娘问:“夫人有何顾虑?”

聂氏道:“只是不知替尊夫解毒,于殷先生自身是否有损?”

锦娘心想,瞧来殷九潜藏在侯府十几年,这夫妻俩真把他当成了家人一般。她回说:“夫人请放心,尊夫所中之毒虽难解,但只需殷先生施展一种本事即可,虽颇耗一番功夫,却于自身无损。”

“如此便好。”聂氏点头道,“即是这样,待小女救出,我夫妻二人愿为关说。”

锦娘和青山忙起身拱手谢过。聂氏亦还礼,复又让座,只上官仁独在旁侧一言不发。待各人重新归座,聂氏便将连日苦思之策和盘托出。四人在这小小的内厅中闭门商计,直至入夜方散。

02

本朝规制,皇家内眷不轻见外臣。因此,王妃寿诞当日,朝中百官只在宫外跪拜,而不必觐见。只有加过诰封的命妇,才能获准入西宫为王妃祝寿。

这日一早,上官仁、上官义、上官礼三人先行进宫,领百官在西宫门外朝拜毕,便即退出宫来。聂氏、庞氏、胡氏则均按品大妆,各携仆婢与寿礼,分头入宫而去。锦娘扮成了聂氏的贴身婢女,始终低着头,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青山则扮成了随行的侍从,混在搬运寿礼的队伍里。他们到时,西宫门外早已人满为患。各家的夫人、小姐,连同随行的丫鬟小厮,乌泱泱将西宫门口的一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这些夫人小姐们平日久居深宅,难得出门一趟,如今趁着王妃的寿诞能出来走走,都显得兴奋异常。她们各自的丈夫或父亲同朝为官,所以她们之间也都互相认识,只是各有亲疏。朝堂之上官员们明争暗斗那自不必说了,朝堂之下夫人小姐们的较量也未必不精彩。今日这样的场合,各人虽须按照品级穿着朝服,可是头上之珠钗、仆婢之排场、寿礼之贵重,却无一不可用来争奇斗艳。因此你压我一头,我回你一嘴;张家一句长,李家一句短,加上各家丫鬟婆子们不时聒噪走动,小厮苦力们往来搬运装卸……往日庄重肃寂的西宫门外,此刻便热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聂氏无心与众人闲话,沉默地候在离宫门最近的地方。她双手在袖中不自觉地相互绞搓,眼睛时不时地顺着宫墙的牖窗朝里面张望,神色甚是焦躁。锦娘垂着头,压低声对她说道:“夫人计划万无一失,不必过虑。”

聂氏明白,此刻若不抑制内心的惊惶只会自乱阵脚,于是勉强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尖利的嗓音大声喊“嫂子!”扭头一看,却是庞氏。只见她甩开丫鬟婆子正朝自己风风火火地来了,而她身旁的胡氏小跑着跟上了她。聂氏本就心烦,见了她们就更烦。正想寻个由头走开,二人却已来到跟前。

庞氏看见锦娘,先是一愣,接着便指着她问:“这丫头瞧着倒面生,素绢今儿怎么没陪嫂子来?”

聂氏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那素绢便是聂氏的随身丫鬟,很小年纪时就跟了聂氏,平日里走到哪里都是素绢随身伺候,府中无人不知,庞氏胡氏出入侯府也早已见惯。聂氏原也认为让锦娘顶替素绢着实有些冒险,因为今日的场合必定会碰到庞氏和胡氏,以她二人的轻口薄舌,见了必会随口问起。可她虽是一等候夫人,觐见王妃时却也只能带一名贴身婢女跟随,所以若想让锦娘混进宫来从旁策应,就非得出此下策不可。聂氏偷眼打量庞氏,想看她不过是随口问问,还是果真看出了什么。锦娘却依旧低着头,右手不动声色地暗暗蓄了力,只要这女人再多饶舌一句,马上就让她永远闭嘴。

聂氏干笑了两声,道:“素绢身子不好。这是她姐姐素锦,替她一日。”

那庞氏还想再说什么,可西宫的大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一名满头白发的老宫监携一众宫监宫婢走了出来,七嘴八舌的夫人小姐们忙都纷纷住了嘴。老宫监看到聂氏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上来行礼,而对其他人就像没看见似的。接下去,夫人小姐们各自按照品级列好队,由老宫监领进了西宫。各家带来的寿礼由各家的家仆随着宫监宫婢们前往库房安放,一应搬运起落尽皆有序,碌碌匆匆却不闻一言。

为了让青山藏得更隐蔽,上官仁和聂氏特地准备了好几样寿礼,每一样都是庞然大物,需要好几个小厮来抬,青山便趁机混在其中。聂氏与锦娘看着青山随众人往大内库房的方向走去,都松了一口气。聂氏听锦娘说,青山曾藏在宫里的冰窖中疗伤,因此对宫中地形熟悉。只要他顺利混入宫中,以他的身手不愁找不到映月的居所。

那老宫监引着聂氏等人,穿过一个花园,又绕过一个池塘。来到一座偏殿门前,他笑眯眯地告诉众人,王今日不来,王妃特意叮咛大伙儿教别拘束,自在一些。说毕,便要进去禀报。聂氏这时突然说道:“公公且慢。”那老宫监蹙眉一愣,聂氏接着道:“妾身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怕是染了风寒,惟恐过给王妃。烦请公公为妾身通传,许妾身蔽面觐见。”说罢,朝身边的锦娘递了个眼色。锦娘心领神会,马上从随身的绣囊中取出一顶羃篱来。

那老宫监听了,脸色立刻变了,结巴道:“夫人……你……你既感染了风寒,为何不早说?”聂氏心想,若是早说,你还能让我进来吗?随即微微一笑,便说:“今日乃是王妃寿辰,妾身作为诰命之首,怎能缺席呢?”

“夫人还是请回吧。”老宫监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王妃千金之躯,可冒不得这种险……”

聂氏心中早已乱成一团,可是仍做出一副浑不讲理的架势。她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夫人小姐们,故意把嗓门扯开,大声道:“还是请公公为妾身通传通传罢。我们难得出府一次,也都好久没见过王妃了!”言下之意如果她进不去,谁也别想进去。

老宫监一脸苦涩,急得汗都下来了。“夫人您……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二人正在歪缠不清,忽听殿内传来一个缓慢的中年女人的声音,道:“风寒也不是什么重疾,金公公休要罗唣,快请靖安候夫人他们进来吧。”

聂氏心里暗松一口气,和锦娘对了个眼色,然后将那顶羃篱戴在了头上。那羃篱乃是一种帽檐缀有一圈纱罗的斗笠。与普通的帷帽不同,羃篱的纱罗要长上许多,垂将下来可障蔽全身。聂氏将羃篱戴在头上,白纱放下,整个人便如同被罩进一个筒子里,全然看不清面容。

进了大殿,聂氏透过眼前白纱看到一团模糊的金红影子似在自己正前方,她知道那便是身穿吉服满头翠翘金雀的王妃了,于是忙盈盈下拜,道:“臣妾恭祝王妃千岁,惟祈日月长明,以延无疆之庆。”其余众人也随之下拜,各自口宣祝辞。

“都免礼。”王妃略略抬手一拂,早有宫婢将各位夫人小姐搀起,依位阶纷纷安排落了座。此时,早有宫监端上茶果肴馔并炉瓶三事置于各人案几之上,众人谢恩再四。待叙礼毕,王妃又问:“刚听说靖安侯夫人近来身子不好,可要紧吗?”

聂氏忙起身屈膝谢道:“劳王妃挂心,不过偶染风寒,还请恕妾身蔽面之罪。”

“无妨。”王妃笑道,“今日王不能来,只咱们玩乐,大家不要拘束,宴饮须尽兴。”

聂氏早听丈夫说,王称病卧床已久,早已不理朝政,如今连王妃的寿诞也不能露面,瞧来似乎病得厉害。

“靖安侯夫人既病了,恐不能尽兴。”

聂氏这时忽然听见殿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心中猛地一凛:他怎会在此?!

03

却说聂氏突然在殿上听到一男子的声音,于是将眼前纱罗悄悄掀开一道缝,顺着缝隙看去,果然见到国师瑶光宛如鬼魅一般立在王妃身侧。聂氏浑身登时打了个颤,从她进门开始,虽然头戴羃篱,视线被纱罗所遮蔽,可是她听觉极敏,循息辨位的功夫更甚是了得,所以这殿中有人几个、方位如何、何人处静、何人在动,于她来说早已辨别得清清楚楚,便是蒙着眼与人过招也未见得就落于下风。可是这瑶光虽在殿内,却像影子一样毫无声息,其修为着实非同小可。

瑶光这时又对王妃说:“微臣略通医理,不如让微臣替靖安侯夫人请脉诊治如何?”

王妃尚未作答,聂氏抢道:“多谢国师好意,风寒小疾而已,府上家医已诊判无碍,岂敢再劳国师?”聂氏心想,这瑶光乃是用咒术的高手,为自己诊脉时必有动作,此间不可不防。何况她思女心切,更无闲心多费唇舌,于是忙转移话题:“今日王妃寿辰,莫要为妾身扫了大家的兴。早先小女映月蒙恩获准进宫,为王妃排舞献艺,不知今日可幸一观否?”

王妃笑答道:“瞧来靖安侯夫人想女儿想得紧了,心中必在责怪本宫拘了她女儿这一个多月呢。”说罢掩口轻轻笑了起来。殿上众夫人小姐也都一起笑了。

“妾身不敢。”聂氏也笑,同时念头一转:此时不如趁王妃高兴,求她允女儿回家。只要王妃肯点头,他瑶光还有何理由继续拘禁映月?便是动起手来,自己也可算师出有名。于是笑道:“王妃见垂青目,乃是小女映月的福分,上官家满门荣耀,岂会生怨?只是不怕您笑话,映月这孩子从小到大半步也没离开过妾身,如今离家一个多月,妾身的确是日思夜想。所以斗胆恳求王妃,倘若小女所献之舞尚能差强人意,能否准她回家,许我母女一叙天伦?”

聂氏与王妃素来交好,虽有君臣之别,但以往私下无人却常以姐妹相称。她本以为此言既出,王妃断无不允之理,可等了半天却不见王妃答复。她顺着纱罗的缝隙向外瞧,看见端坐在大殿中央的王妃虽身着华服,满头珠翠,高贵端庄无可比拟,然神色却显得十分惊惶犹疑。

“这……”王妃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瑶光,仿佛在征求对方的意见。

瑶光冷冰冰地开口说道:“阳歌郡主伶俐聪慧,甚得王妃喜爱。王妃有意留在身边亲自规训教导,夫人又何必急着让郡主回去呢?”

聂氏见王妃朝自己频频暗使眼色,早已明白她此刻身不由己,于是心内更加惊骇,没想到这瑶光权倾朝野如此,连王妃也不得不受制于他。

聂氏回道:“王妃愿意亲自调教小女,妾身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舐犊孺慕乃是天道人伦,王妃若是喜爱小女,待得小女归家盘桓数日后,再进宫侍奉亦有何妨?”

瑶光缓缓接道:“夫人只知舐犊孺慕是天道人伦,难道不知‘事君以忠’乃是更大的天道人伦吗?王妃留郡主在身边,且不说是为好生规训教导,便是教为奴为婢,做臣下的难道还敢抗辩不成?”

他此言一出,殿上众人无不为之色变。上官家乃世代钟鼎之族,靖安侯更是位极人臣。饶是王此刻在场,也断不会说出让上官家的女儿为奴为婢的话来。可这瑶光不仅肆无忌惮地说了,还是当着聂氏的面,显然是诚心借此扬威于人前。

聂氏心中虽然有气,此刻却也只能暂且忍下,淡淡一笑,问道:“却不知强留小女在宫中,究竟是王妃的意思,还是国师你的意思?”她的眼睛透过纱罗的缝隙去看瑶光的脸,只见那张缺乏表情的脸缓缓朝自己转了过来,嘴角僵硬地往右侧一歪,似笑非笑地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王妃见两人言语之间已是剑拔弩张,唯恐一句话说岔了那瑶光会对聂氏不利,忙道:“此事容后再说。月儿编排这百人大舞殊为不易,这会儿正候着场呢,别让她等急了。”说着又朝聂氏递了眼锋过来。聂氏听说女儿将要前来献舞,心中早已渴盼焦灼。又观察王妃的反应,知她这时已完全受制于人,硬要她开口许诺,恐怕此路难通,于是只好将再要争辩的话都咽了回去。

王妃朝身边侍女抬了抬下巴,侍女会意,双掌即刻连击三下。掌声一落,鼓瑟笙箫即起,一群身穿淡茜色轻纱羽衣的舞姬们列成两列,一个跟一个赤脚快步走入殿中。她们身穿的舞衣乃是用极轻薄的纱料制成,从上身到裙摆茜色逐渐由浓转淡。轻纱随着走动起伏飘扬,前后连属结成一片,如同软风吹来,将一团团烟霞徐徐吹到了众人面前。这本是一段极美的出场,殿上众人无不惊叹。唯独聂氏全然无心欣赏,只瞪着双眼,急在人群当中寻找映月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瞧见。

但见领头的两名舞姬一走过大殿中央,便各自向左右两侧同时转去,身后其他人便据此为信号变换队形。用不多久,殿上数百名舞姬便各自围聚成了一个个小队。这些组队有大有小,里外三层,舞姬们手拉着手面朝内里,均以后脑示人,众人看了甚是不解。突然间,一连串疾速的鼓点响起,所有人脚下开始踏着碎步挪移,每个小队迅速收紧。便在这时,忽听一个响亮的鼓点砸落下来,紧跟着管弦齐鸣,每队中的舞姬从外到内,依次缓缓向后仰身,宛如一朵鲜花徐徐盛开。放眼整个大殿,一时间百卉含英,数不完的花团锦簇,说不尽的富贵吉祥。

王妃高高坐于丹墀之上,于这一派奇景尽收眼底,此时忍不住喝了声彩。

这时,一少女自大殿中央缓缓站起,明眸皓齿,粲然若神,独舞于万花丛中,正是上官映月。聂氏一见女儿,胸口顿时一阵闷痛,如同挨了一记重拳,紧接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所幸她头戴羃篱,才不至于被人发现。

映月一面跟随乐律起舞,一面也在人群中寻找母亲。刚刚在殿外等候时,她分明已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而此时在人群中却望之不见,于是马上明白那个头戴羃篱的人便是母亲,可却想不通她为何要将脸遮住。另外,母亲身旁的婢女又是谁?家中仆婢她都识得,此人却从未见过。映月借着跳舞,无数次将脸扭向母亲,乞盼她能将蔽面的纱罗掀开。就算一句安好也问候不得,至少让她用眼神与母亲团聚。

映月所编排之舞名叫“花神献寿”,乃是由百十名舞姬不断变幻阵列,模拟花卉绽放的千般形态。一舞既罢,四座俱惊。众舞姬退毕,映月向王妃行礼祝寿。王妃大喜,正欲问她想要什么赏赐,身旁的瑶光却抢先开口道:“郡主舞了一个多时辰,想必已经很累了,王妃何不让郡主赶快回宫歇息?”

大殿上一下子阒然无声,没有人听不出瑶光言语中的无礼和僭越。王妃的笑容瞬间消失在脸上,整副面孔冷若冰霜。聂氏瞪着通红的眼睛等待王妃发话,可是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等来的只不过是王妃一声无奈的叹息,和一句有气无力的妥协。“国师说的是,”王妃道,“扶郡主回去吧。”

聂氏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从纱罗的缝隙中看见瑶光面朝自己古怪地笑了一笑,她浑身猛打了个冷战,接着便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瑶光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连王妃也不得不对其唯命是从,他若有意阻止母女二人见面,想来并非难事。可他偏偏要让映月献一段舞,故意让聂氏只能远远望上女儿一眼,却不准母女一叙。如同两军对垒时向敌方展示人质,展示完便即押下去。那意思已再明显不过:如不给足他想要的价码,人质的死活可就不敢保证了。

聂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头脑中一片混乱。上官府里究竟有着什么秘密,值得此人处心积虑筹谋至此?她早已做好了豁出一切的准备,可却迟迟难以下定决心。且不说贸然出手有无胜算,即便胜券在握又如何?她身为靖安候上官仁的夫人,一旦在禁宫之中动起手来,整个上官家都再回不了头了。究竟是进是退,于她此刻来说,无疑是千难万难。

映月被几个宫婢拥着往殿外走,边走边不住地回头望,可是母亲蔽面的白纱却始终没有拉下来。聂氏的手死死攥着羃篱的下摆,无数次地想要扯下面纱与女儿相见。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眼下不是时候。此刻,她只能躲在那白纱后面偷偷泪如泉涌。

04

寿宴将散时,已接近傍晚了,天边一道如血的残阳斜斜铺进了大殿。锦娘看着殿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估摸着时辰,然后俯身在聂氏耳边低语道:“夫人,该走了。”聂氏扶着锦娘的手缓缓站起,两人互相一握,彼此会意。其他人也都跟着陆陆续续起身行礼告辞。这时,王妃突然道:“靖安侯夫人留步,本宫尚有一物相赠。”聂氏听了心神一荡。又听王妃低声对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去把本宫的羃篱取来。”

那侍女去了片刻,回来时手中多了一顶镶金嵌玉做工极精致的羃篱,其帽檐所缀的蔽面纱罗不知是何材质,迎着光竟泛出莹莹金色。王妃从侍女手中取了过来,亲自走下丹墀替聂氏换上,一面笑道:“外头风大,你这纱太薄。本宫把这顶羃篱送你,希望你的病能赶快好起来。”

聂氏谢了恩,隐约觉得王妃似乎话中有话,可却一时想不通其中的意思。王妃这时又指着那个姓金的老太监笑道:“这顶羃篱是御赐之物,下回你戴着它入宫来,金公公就不敢再拦你了。”

聂氏心想,许是自己多心,这些话怎么听都只是寻常的闲话,于是一一答应着,也不做细想。这时,王妃突然转喜为悲,手伸进纱罗中抓住了聂氏的手。随后唉声叹道:“月儿在宫中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心,本宫自会照拂。唉,本想今日让你母女团聚,谁知反倒令你二人‘相望不相闻’……”

说到“相望不相闻”时,聂氏明显感觉王妃的手用力地握了自己一把。她心中一惊,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瑶光阴恻恻地打断了王妃的话:“王妃今日累了,各位夫人宜从速离宫,免得搅扰王妃安歇。”

聂氏心中早已明白,王妃其实有话要说,可是瑶光在一旁时时看着听着,她什么话也不敢讲。聂氏无奈,只得权且辞了王妃退出殿来。出了西宫门,她低声询问锦娘:“青山先生可有消息传来?”锦娘摇头回道:“还没有。”聂氏心中忐忑不宁,叹道:“宫门下钥之前必须得出宫,再找不到月儿就没时间了。”

锦娘心中也很着急,如果这次没能救出映月,还如何指望上官仁夫妇替他们跟殷九说情?于是忙对聂氏道:“这重重深宫,殿宇楼阁不可胜数,在其中寻找一人,确实颇耗一番功夫,夫人您先别急。”

聂氏心中有气,可也情知出言责怪于事无补。她在来之前早已料知此行不会顺利,所以特意做了两手准备:自己与锦娘一路,去西宫参加寿宴;青山则自己一路,扮成小厮混进宫中。如果映月在宴会上出现,聂氏与锦娘自会设法营救;倘若映月没有出现,则由青山在宫中寻找其下落并悄悄带出宫去。锦娘曾说,她与青山可凭借鳞鸿传信,鳞鸿来无影去无踪,不会被任何人察觉,所以无论哪一方先救下映月,即刻可以通知另一方知道。可是没想到,映月虽在宴会上献了舞,聂氏却没能将她救出,非但如此,连女儿被囚在哪个宫中也未可得知,心中如何能不焦躁烦乱?

二人拖拖拉拉走在人群最后,渐渐与其他人拉开了距离。聂氏始终对王妃最后说的几句话十分在意,料定其中必有玄机,奈何此时她心绪不宁,只一味地牵挂女儿,往日的灵心慧性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可是有一样聂氏很清楚:如若此时随众人一起出了宫去,那么今日所做的一切筹划就都白费了。此后,她再没有理由可以出入禁宫,女儿也就真要沦为瑶光的人质了。心思就只这么一转,聂氏忙将锦娘拉住,示意她再走慢一些。眼看众人越走越远,聂氏瞅准一个时机,左足脚尖一转,右足在地上轻轻一点,同时手臂藤蔓似的缠住锦娘的腰,两个身影便飞燕一般倏地往岔路上疾闪而去,便是锦娘这样的高手也不得不叹服其速度之快。

“夫人好俊的身法。”锦娘道,“小妹早就怀疑夫人不是普通人。当日在府上,夫人那一招变掌锋为剑指,像极了咒术师施咒时的手印。可小妹当时并未察觉到有灵的涌动,还以为夫人不过是学了几年功夫,碰巧相似罢了。可今日这‘飞燕穿云’的瞬移之术,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聂氏周身罩在金色的羃篱中,看不出任何表情。“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聂氏低声道,“宫门马上就要关了,看来也不能完全指望青山先生,我们自己也得去找找。”

“可是这王宫这么大,要到何处去找才是?”

就在这时,一队宫女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二人眼看避无可避,聂氏忙轻轻一“嘘”示意锦娘噤声。锦娘会意,垂首跟在聂氏身侧,俨然又是个恭顺婢女的模样。聂氏心想,如若被问起,就说走迷了路便是,几个宫女应该不难打发。于是二人不动声色,迎着宫女们慢慢向前走,均想最好别引起她们的注意。岂料这群宫女走到她们近前,竟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口中高呼:“奴婢参见王妃!”

聂氏大惊无已,心想这群宫女如何跪在自己面前高呼王妃?随即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她们看不清自己的脸,却识得这顶羃篱乃是王妃之物,这才错把自己当成王妃来跪拜。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她头脑中猛地一闪,那些想不通的玄机,参不破的话语,此刻纷纷有了答案。

聂氏不敢出声,可总得先将这些宫女打发走,于是她学着王妃的样子,将素手缓缓伸出纱罗之外,又轻轻朝上一拂,即是免礼的意思。宫女们得了令,纷纷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退在一旁——王妃不走,她们是不敢走的,她们要等到彻底望不见王妃的背影之后才敢自行离去。

聂氏带着锦娘沿着宫中小路左穿右拐,一路尽量避开宫人。聂氏早年间常随靖安侯入宫,加上她心记极强,虽然谈不上对宫中事物了如指掌,但什么路通往什么地方她都还大致记得。锦娘见她脚步匆匆,似乎奔着某个目的地而去,心中正疑惑不解,却听聂氏说:“我已知道月儿被关在了什么地方!马上给青山先生传信,让他速去‘乐华宫’与我们汇合。”

锦娘对这宫中各处地点名称均一无所知,无论映月被关在哪里她也不觉有何不妥。只是她听聂氏言之凿凿,便好奇她为何如此笃定,因问道:“夫人何以确定郡主被关在乐华宫?”

聂氏一面步履如飞一面说道:“还记得临走前,王妃对我说的话吗?她先是送了我这顶羃篱,然后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本宫把这顶羃篱送你,希望你的病赶快好起来。’第二句是‘这顶羃篱是御赐之物,下回戴着它来,金公公就不敢拦你了。’第三句是‘本想让你们母女团聚,却反倒令你们相望不相闻。’”

锦娘点头说:“不错。可是这听起来都不过是些寻常闲话。”

“一开始我也的确摸不着头脑,但我知道王妃所言绝不是寻常闲话,她一定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夫人为何这样以为?”

聂氏说:“你有所不知。早年间,我曾因缘际会救过王妃一命,王妃感念此恩,于是许了我一个约定,日后倘若我遭逢劫难,只要戴着一顶白色羃篱避面觐见,不论所求何事,她都将竭力而为,绝不拒却。”

锦娘叹道:“原来这羃篱还有这些个说道,难怪夫人临行前反复叮嘱务必带着它。”她沉吟片刻,接着道:“如此说来,夫人一进殿门,王妃便已知晓您有事相求了。”

“没错。”聂氏应了一声,随后在一条廊道的尽头停下脚步,似乎在分辨方向。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此刻应是各宫传饭的时辰。只见聂氏略站了一会儿,便决定向廊道右边的一处园林转去。又穿过了两道八角门,她才接着说:“虽然在席间我已向王妃提出让月儿回家的请求,可是那瑶光不知以何做要挟,竟能让王妃对其如此忌惮,以至于不能兑现承诺。可是王妃有心要帮我,所以才在最后时刻对我说了那三句话。”

“莫非那三句话里暗藏有什么玄机?”锦娘问

“不错。这三句话不仅告诉了我月儿被软禁的地方,还教给我以救人的方法。只是话中深意太过隐晦,一时之间我竟没能理解。”聂氏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只见一队提着食盒的宫监快步向她们走来,一走到近前便立时跪下行礼。聂氏依照刚刚的方法将他们打发走,而后又接着说道:“王妃明明知道我避面相见并非感染了风寒而是有事相求,可她为什么还要送我一顶羃篱?显然此举与我所请求的事情有着极大关联。她说‘希望我的病能赶快好起来。’可是我没病,于是可以推知,所谓‘我的病’指的并不是风寒,而是我的‘心病’,也就是月儿。王妃的意思应该是想说,这顶羃篱能帮我去救月儿。可是到底怎么救呢?直到刚刚遇到那群宫女,将我错认成了王妃,我这才恍然大悟。”

锦娘快步紧跟在聂氏身后,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只听聂氏又道:“王妃的第二句话说:‘下回戴着这顶羃篱来,金公公就不敢拦你了’那金公公虽是奴才,但伺候王妃多时,身份自然比其他奴才高出许多。倘若连金公公都不敢阻拦,那么其他奴才就更加不敢了。所以王妃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戴着这顶羃篱,就可以在宫中畅通无阻。她是想让我假扮成她去宫中救月儿出来。”

锦娘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似乎茅塞顿开,于是问道:“难道郡主被囚禁的地点就藏在第三句话中?”

“正是!”聂氏道:“王妃第三句话说‘本想让你们母女团聚,却反倒令你们相望不相闻。’我记得她在说到‘相望不相闻’这几个字的时候,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显然这是在提醒我注意这几个字。我在想通了前两句话以后,按照常理来推算,王妃的第三句应该是要指示出月儿被囚禁的地点才对。而那‘相望不相闻’是出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原句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假若王妃是要通过这句诗来指示出地点的话,那么其中也只有‘月华’这两个字能和宫中的一个地方,也就是‘乐华宫’的‘乐华’能够匹配的了。”说罢,抬手往前方一指。锦娘顺着聂氏手指的方向遥遥瞧去,只见一座装饰华美的宫门就在远处,宫门之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用圆浑妍媚的行楷写着的正是“乐华宫”三个字。

锦娘心中暗暗惊服,没想到这个久居深宅的妇人竟能有如此的心智。

二人隐在越发昏暗的夜色中远远站着,并不走近。这乐华宫外看守的侍卫照比其他宫室多了何止倍蓰,然而聂氏心中却暗自庆幸,瞧来月儿的确是被囚在此处。可是她看着一班班巡逻的侍卫,马上又犯起愁来,这宫外的阵势已然如此,还不知宫内的守卫又当如何森严。紧着着又想,自己和丈夫当初真是老糊涂了,竟将女儿送进宫来吃这种苦。她不敢再去深想,这一个多月来,女儿就是被囚禁在这样一个重重包围的宫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想到这里,聂氏心内愧悔莫及,只恨不得立时冲进宫里将女儿带走。

锦娘隔着纱罗瞧不见聂氏的表情,但见她一言不发只呆呆地站着,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便想赶紧表现一番,于是说道:“夫人莫急,我这就杀光这些侍卫,救郡主出来。”说着便要出手。聂氏忙将其拦下,低声嗔道:“这宫中侍卫成千上万,你杀得完吗?倘若弄出动静,将国师的人引来,谁也别想活着出去!”锦娘适才在寿宴上见了那国师瑶光,确实觉得此人神秘莫测,可她锦娘曾是昔日无相宫的第三护法,将谁瞧在眼里?但聂氏既如此吩咐,也只好作罢。这时,聂氏突然将羃篱取下戴在了她的头上。锦娘惊诧不已,正要发问,聂氏嘱道:“从现在起你就是王妃。往前走,别说话,其他的我来应付。”

聂氏搀扶着锦娘,二人大摇大摆地向乐华宫走去。巡逻的侍卫远远望见金色的羃篱,即刻上前来参见。领头的侍卫见二人还要往宫门里面走,忙恭恭敬敬道:“王妃请留步。”聂氏模仿着得宠宫女的腔调,扬声喝问道:“将军何故拦驾?”那侍卫低垂着脑袋,一副讨好的口吻:“姑姑莫怪,只是国师有令,任何人……任何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权衡了半天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接着说:“任何人都不能进出乐华宫。”

“放肆!”聂氏还没等他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先招呼到了他的脸上。这一巴掌下去,原本已经平身的众侍卫重又慌忙跪了下去。“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拦得是谁,一个个都嫌自己命太长吗?”聂氏心中早已乱成一团,紧捏着一把汗,可她明白,此时自己的言行必须跋扈嚣张才不容易露出破绽。

那侍卫首领咚咚把头磕在地上,颤声说道:“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挡王妃的驾,只是……只是……”聂氏见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心中也有些不忍,于是语气缓和了些,道:“只是什么?你大胆说来。”那侍卫首领犹豫半晌方道:“小人如果放王妃进去,若是被国师知道,小人和这班弟兄的性命恐怕就保不住了。”聂氏听了这话,登时大为踌躇。这些人的命也是命,他们各人也都有妻儿老小,岂能为了救自己的女儿而不顾他们的死活?于是当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锦娘周身罩在羃篱的纱罗之内,听了半天,聂氏却一句话也没说,心道不妙,这位聪明绝顶的侯夫人关键时候却犯了糊涂,在最不该动慈悲心的时候偏偏慈悲心泛滥。这么下去迟早要露出破绽,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便模仿着王妃的口吻,疏疏懒懒地说:“你们好大胆子,难道就只国师会要你们的命,本宫就要不得吗?通通给本宫让开,谁再敢罗唣,就地处死!”

侍卫们听了,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聂氏心中犹是不忍,正要启口,却觉得舌根一阵酸麻,说不出话来,原来是锦娘暗中对她使了“缄舌之咒”。众侍卫战战兢兢,却也不敢再拦。锦娘示意聂氏从速入内,可聂氏似乎有话非说不可,脸色惶急只不肯走。锦娘心中恼火,暗自道:这妇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一群侍卫的死活跟她有什么关系?可她毕竟有求于人,也只得解了咒术。

聂氏对着惶惶不安的侍卫们说:“你们不用怕,一会儿你们在臂上、腿上留下些刀伤。半个时辰以后,派人去禀报国师,就说有人擅闯乐华宫。国师见是主动禀报,各人又都带着伤,必不会为难你们性命。”侍卫们面面相觑,对聂氏这一番话显然似懂非懂。聂氏又道:“你们禀报时不可提及王妃。今日王妃头戴羃篱而来,意思便是不想被人知晓行踪,谁敢走漏半点风声,就算国师饶了他性命,王妃也必不饶过!”众人齐声唱喏。

聂氏搀扶锦娘径直往乐华宫中走去,聂氏低声问:“青山先生已到了吗?”锦娘答道:“刚刚趁我们与侍卫周旋时已经进去了。”聂氏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叹道:“半个时辰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