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盯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到锁骨上。她用手指在雾气蒙蒙的镜面上描摹那个手语动作——拇指、食指和小指伸直，中指和无名指弯曲贴掌心，然后贴在心脏位置。
“爱“。
这个简单的动作在过去一周里成了她的心魔。每次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季沉握着她的手，教她做这个手势的画面。他当时是什么意思？是单纯的教学？还是某种暗示？或者更可怕的——是一个无心的动作，只有她自己过度解读了？
“啊——烦死了！“程诺把脸埋进毛巾里用力揉搓，仿佛这样就能擦掉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季沉的名字。程诺手忙脚乱地接起来，才想起季沉根本不会打电话，一定是短信。果然，消息写着：“有空来工作室吗？有事商量。“
程诺回复半小时后到，然后像准备上战场一样挑选衣服。最终她选了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刻意避免任何看起来像是精心打扮的痕迹。
季沉工作室的门半开着，程诺敲了敲才进去。季沉站在窗边，逆光中的剪影修长挺拔。看到她进来，他转身微笑，那个笑容让程诺的胃部一阵酥麻。
“什么事这么急？“程诺比划着刚学会的手语，混合着口语问道。
季沉的眼睛亮了起来，显然注意到了她在使用手语。他示意她坐下，然后拿出一个烫金信封。程诺打开一看，是一封英文邀请函，上面赫然印着“萨尔茨堡夏季音乐节“的字样。
“这...这是邀请你参加？“程诺瞪大眼睛。
季沉点头，在平板上打字：“组委会想展示'不同感知方式的音乐创作'，邀请我带《四季回声》去做 keynote speaker。但有个条件...“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需要我带一位'听力正常的合作伙伴'协助现场交流。我想问，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所有费用由组委会承担。“
程诺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萨尔茨堡——音乐之都，莫扎特的故乡，也是季沉曾经求学的地方。和他一起去那里，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愿意，“程诺听见自己说，“这是难得的机会。“她努力保持专业语气，仿佛这只是普通的工作出差。
季沉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打字：“谢谢。我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离开熟悉的环境，我会有很多不便...“
“一点也不过分，“程诺打断他，忘记了他听不见，“我很乐意帮忙。“季沉从她的口型读懂了意思，眼神变得柔软。他犹豫了一下，又写：“还有一件事。音乐节期间有个钢琴演奏环节，组委会希望我弹奏《四季回声》的主题曲。我...很久没在公开场合演奏了。“
程诺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你能行的，“她一字一顿地说，确保他能读唇，“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季沉深深地看着她，然后做了一个让程诺心跳加速的动作——他将她的手翻转，在手心里写下了一个“谢“字，指尖的温度像烙印般灼热。
接下来的两周，他们开始了密集的准备工作。程诺不仅要熟悉音乐节流程，还要学习如何做一名高效的“声音桥梁“。季沉设计了一套简洁的手势代码，用于在讲座和采访中快速沟通。
“这样表示'需要重复问题'，“季沉在训练中演示，“这样是'说得太快了'，这样是'我需要思考时间'...“
程诺认真模仿每个动作，两人的手在空中交错，像一场无声的舞蹈。有时她会故意做错，只为了看季沉无奈又宠溺地摇头，然后亲手纠正她的姿势。他的触碰总是很克制，一触即离，却总能在程诺皮肤上留下记忆。
一天傍晚，训练结束后，季沉突然问：“你父母知道你要跟我出国吗？“
程诺正在收拾资料，闻言手指一僵。事实上，她还没告诉父母这件事，预想到他们的反应就让她头疼。“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她含糊其辞，“他们最近很忙。“
季沉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回避，眼神暗了下来。他在平板上写道：“如果他们担心，我可以找其他助理。“
“不！“程诺反应激烈，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压低声音，“我是说，我们已经配合这么久了，换人会降低效率。我爸妈不会反对的，他们...他们很尊重我的工作决定。“
这个谎言像铅块一样沉在胃里。程诺知道父母对季沉的态度远称不上“尊重“，尤其是父亲，每次提到季沉时那种微妙的语气，仿佛在说“那个聋子“。
季沉似乎看穿了她的言不由衷，但没有戳破，只是点点头结束了当天的训练。
回家路上，程诺的手机响了，是母亲。“诺诺，这周末有空吗？李叔叔的儿子从美国回来了，你们小时候一起玩过，记得吗？“
程诺立刻明白了母亲的意图。“妈，我这段时间很忙，有个国际项目...“
“什么项目这么重要？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母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小李现在在摩根大通工作，年薪上百万，人又高又帅，多少人排队想认识呢！“
程诺叹了口气，“我真的没兴趣相亲。而且...“她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我下个月要去萨尔茨堡，跟季沉一起参加音乐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跟那个聋...那个季先生？就你们两个人？“母亲的声音陡然提高。
“是工作，妈。我是他的配音导演，协助他交流。“
“诺诺，“母亲换上了那种“我们得谈谈“的语气，“爸爸和我觉得，你是不是对这个季先生太过...投入了？他毕竟是个残疾人，以后生活会有很多困难...“
“他不是'残疾人'！“程诺猛地停下脚步，引得路人侧目，“他是季沉，一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只不过听不见而已。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狭隘？“
“诺诺，妈妈只是担心你...“
“我很好，不需要这种担心。“程诺深吸一口气，“周末我会回家吃饭，但别安排什么相亲，否则我立刻走人。“
挂断电话，程诺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的态度会让她如此愤怒，更不明白为什么一想到季沉可能听到这些话，胸口就会一阵刺痛。
音乐节前一周，程诺去公司交接工作。刚走进大堂，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程大导演吗？“
徐明——她三年前分手的前男友，正倚在前台边，西装革履，一副精英派头。程诺假装没听见，径直走向电梯。
“听说你成了季沉的专属翻译？“徐明不依不饶地跟上来，“从配音导演降级到残疾人的保姆，真是令人惋惜的职业发展啊。“
程诺猛地转身，怒火直冲头顶：“注意你的用词，徐明。季沉的才华比你这种靠抄袭起家的人高出不知多少倍。“才华？“徐明讥笑，“一个聋子做音乐，不就是瞎子画画、哑巴唱歌？滑稽透顶。我看你是被他那张脸和悲惨故事迷惑了吧？“
程诺的手指攥紧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一字一顿地说：“季沉比你听过的任何人都更懂音乐的本质。而你，除了会敲键盘泼脏水，一无是处。“
她大步走进电梯，无视徐明阴鸷的目光。电梯门关上后，程诺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徐明的话像一面扭曲的镜子，照出了她最深的恐惧——外界会如何看待她与季沉的关系？父母的态度只是冰山一角，社会上还有无数个徐明，用偏见和嘲讽等着他们。
这种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以至于当天下午的训练中，她频频出错，连最基本的手势都记混了。
“累了？“季沉关切地写道，“今天先到这里吧。“
程诺摇摇头，“再练一会儿，音乐节没几天了。“
季沉犹豫了一下，又写：“你确定吗？你看起来...心不在焉。“
“我很好。“程诺勉强笑了笑，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害怕季沉会从中看出自己的动摇，看出那个可耻的问题——她是否真的如徐明所说，只是因为同情和季沉的外表才被吸引？
训练结束后，季沉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在她掌心写道：“发生了什么？“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程诺眼眶一热。季沉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即使她不说，即使他听不见。这种被“听见“的感觉太过珍贵，几乎击溃了她的防线。
“没什么，“程诺写下回复，然后犹豫了一下，又补充，“只是遇到前同事，说了些难听的话。“
季沉的表情凝固了。他慢慢写下：“关于我？“
程诺不知如何回答。撒谎还是坦白？最终她写道：“关于我们。有些人就是无法理解我们的工作关系。“
季沉盯着纸条看了很久，久到程诺以为他不会再回应。终于，他写道：“如果你后悔答应陪我去音乐节，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不会怪你。“
程诺的心像被揪了一下。“我从不后悔。“她坚定地写下，然后鼓起勇气，轻轻握了握季沉的手。
季沉的目光在她脸上搜寻着什么，最后点了点头，但眼神中的温度已经褪去，换上了那种初识时的礼貌疏离。
接下来的几天，季沉明显拉开了距离。训练依旧进行，但他不再有那些不经意的触碰，不再用那种柔软的眼神看她，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最初那个高不可攀的音乐制作人形象。
程诺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总不能写：“我前男友说我是你的保姆，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你，而不是出于同情“——这太荒谬了。更何况，她甚至不确定季沉对她是否有超越友谊的感情。那个“爱“的手语，可能只是一时兴起。
启程前一天，程诺去季沉工作室做最后确认。推开门，却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站在季沉身边，两人正在用手语快速交流，表情严肃。女人约莫四十出头，穿着干练的套装，气质优雅。
季沉注意到程诺，示意她进来，然后在平板上写：“这位是周教授，我的唇语老师，也是音乐节的手语翻译。她会全程陪同，减轻你的负担。“
程诺如遭雷击。季沉从未提过会有第三方同行。她勉强对周教授笑了笑，心里翻江倒海。这是不信任她吗？还是季沉也听到了那些闲言碎语，决定保持距离？
整个会议中，程诺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一旁，看着季沉和周教授熟练地用手语交流，偶尔才用平板给她看一些注意事项。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差点脱口而出要退出这次行程。
回家的出租车上，程诺收到季沉发来的航班信息，后面附言：“如果你改变主意，我完全理解。“
程诺盯着这行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突然意识到，季沉不是在推开她，而是在给她一个体面的退出方式——他以为她后悔了，却不想让她为难。这种体贴反而让她更加心痛。
“我会准时到机场。“程诺回复，然后关上手机，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她爱季沉吗？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变得无比清晰——是的，她爱他。爱他的才华，爱他的坚韧，爱他沉默世界里的绚烂灵魂。但她是否有勇气面对随之而来的一切？父母的反对，社会的偏见，还有那些像徐明一样恶毒的目光？
飞机明天就要起飞，而程诺的心还悬在半空，无处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