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吾名奈若何 >  第七章 故梦(3)

最痛不过天人永隔。

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死了,你或许会感叹世事无常;稍微熟识的人死了,你兴许会悲从心起。哪怕死的是仇人,扬眉吐气之余,也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更遑论至亲至交的离去,那合该是痛彻心扉。

冯雁其实在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睡不成好觉。梦里最常见的是那日惨绝人寰的场面,她因此经常在三更半夜时泪流满面地惊醒,醒后耳边会有阵阵嗡鸣。哪怕后来海晏河清,她还是会偶尔梦魇。

只是梦魇的内容多了一个何哥。

那是一个黎明时分,相见的场景一如他们初见时,也是在草木茂盛的山里,也是冯雁他们遇上了躺着的何哥,不同的是这次的何哥身上多了许多深可见骨的伤口,命悬一线,气息奄奄。纵然冯雁已经成长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疗兵,此刻的她却和当年一样无助。

“何哥?何哥!”她慌张地轻拍他的脸,又颤着手去给他止血——事实上他已经失血过多了,此刻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昏昏沉沉的何哥被她一拍,费力地掀开眼皮,见到冯雁,脸上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长大啦。”

“何哥你再坚持一下,”冯雁糊了满手的血,却是凉的,比当年碰上时他的体温还凉。她晓得何哥不是凡人,但眼见着他气若游丝的模样,摆明了他也是将死之人。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手上,冯雁用干净的手腕去抹,声音发抖,“我的同伴一会也赶过来了,你再坚持一下,我们一块救你,我能救你的……”她语速飞快,就连她自己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雁子。”何哥打断了她。“走吧。我困了,要睡会。”

“你别睡!”冯雁彻底慌了。她已经无暇去探究何哥究竟是怎么伤的,只是哭着说“何哥别睡”。

“走罢。”何哥又说了一遍。这句话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气息更微弱了。

冯雁已经语无伦次了,“小雀儿和石子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去看他,大锤嚷着说他比你强了,何哥,何哥!”

“对不住啊。”何哥用气音说了最后一句话,随后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胸口不起伏了。

冯雁已经止不住泪了,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似乎怕吵到他。

何哥安安静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从前她觉得何哥白得发光,这会光消失了。

冯雁哭得直抽气。她不死心,抖索着手想去测他的鼻息,却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脸。

何哥的身体,连带着他流的血,化成了和那一夜同样的星光。只是这次更为浩瀚壮观,她一瞬间竟然看呆了忘了哭,如同自己正身处寰宇间。星光若有所感般环绕她一圈,而后合成了壮阔的星河,汇入东边的霞光里。

冯雁又想起那天夜里,何哥朝她狡黠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只是玉兔西沉,日轮东升。

冯雁呆了很久,直到同伴赶过来,轻轻推了她一下,“小雁儿,发什么呆呢?”她惊起,忙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干干净净的,没有血,只有些许灰尘和灌木丛带来的几道划伤。她又去看地面,草木朝向肆意野蛮,独独没有压痕,如同何哥未曾存在过。她环视一周,光点已然不见。

像一场刻骨铭心的幻觉。只有手上残留的冰冷温度才能肯定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小雁儿,你怎么哭了?”同伴看到她的满面泪痕后,被吓了一跳,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抚着她的背安慰她。

“没什么。”

冯雁恍若未觉,只是在金色的光芒透过叶隙投在她身上时,她抬头望向光源,同伴见她动作也跟着看过去。

太阳升起了。

————

回去后,她直截了当地和其他三人报了何哥的死讯,又说自己立了衣冠冢,得空了得去祭拜一下。四人与何哥的感情其实算不上深厚,那时的他对他们若即若离的,但更多的是对于他保护偕行之恩的感念,因此他们还是抱着哭了许久。

至于何哥死后的真实状况,冯雁将它连同那个夜晚,一道彻底埋葬了。毕竟她答应过要保守秘密。

后来的后来,恶鬼灭净,豺狼伏诛。万物复苏,百废俱兴。

冯雁依旧有时会梦魇。梦魇时她的喉咙被掐住一般,令她无法呼吸。她如同溺水之人一样挣扎着,但是没人救得了她。亲人的血自上滴落,覆了她满脸,脚下是黑暗的深渊,沼泽般要将她一点点吞没。她动弹不得,挣扎无果,自暴自弃,直到彻底沉没时才能惊醒。

只是某天,原本放弃挣扎的她突然看见了熟悉光点。那些光点如同指引,诱着她看向一处。她艰难地转头,却见一片光亮,光里站着她的爹娘,阿奶,二叔,二婶……

甚至还有冯大锤,冯雀,冯石子,领队……

所有已逝的,在世的亲人朋友,都在那里了。

她身上的禁锢突然消失了。冯雁有些难以置信地活动了一下,试探着朝他们走过去。之后脚步越跨越大,最后演变成了跑。她知晓这是梦,最后她是飞过去的。长辈摸摸她的头,捏捏她的脸,小辈就看着笑。“我家妮子长大咯!”“多标致啊!”“丫头,没受苦吧?好好吃饭,晓得不?”

冯雁含着泪,一一地应着。往常的惨叫声和血海被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替代了,她有些难以置信,又贪恋此刻的温暖。

“我们该走啦。”终于,逝者们这么说。“我们该醒啦。”生者们如是道。

生者们率先隐去了身形,只留下逝者依旧在光里,只是身影开始变淡了。

冯雁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她往人群的远处眺望,看到了一抹白色。只是待她眨了个眼,那人就消失了。

“雁儿,好好过活啊!”逝者们朝她挥手,也融进了光里了。她想喊“好”,张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中。窗外天光乍现,她惊觉自己居然睡到了天亮。

此后,冯雁再无梦魇。

后来,冯雁他们在冯家村旧址旁新建了房屋。当初村里的幸存者不止他们四个,只是其他人的逃生要更惨烈一些。火是村民放的,想要和敌人同归于尽,没有成功。

他们将旧址平整了,立了一座碑,上面刻满了冯家村人的名字,包括死去的和活着的。

“就当是团圆了。”冯雀有上学,识字,帮着大锤刻名字。刻完后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其他人听罢沉默不语,只是把手里的酒倒在了碑前。

冯雁将所谓的何哥的衣冠冢挪到了后山上。只有她知道坟里空空如也,无衣物更无尸骨。

挪完的那天晚上,冯雁做了个梦。醒来时冯雀见到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以为她又做噩梦了。

“我好像梦到何哥了,”冯雁声音有点沙哑,“我看到他就站在那里,活生生的,和月亮一样。他离我很近,但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问他我是不是在做梦,他没有回答。”

“但我知道这当然是梦,何哥早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断气的。”她哽咽了一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说哥你能不能掐我一下让我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叹了口气,只是敲了一下我的头。后面我记不清了,也醒了。”

姐妹俩相顾无言。

————

奈若何站在窗前,看着一旁床上的冯雁沉沉睡去后,踩着月光纵身飞出了窗外。

那是祂在这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冯雁。

————

“所以我没有做梦……”山上的风消停了些许。老年的冯雁慢悠悠地“哎”了一下,又慢悠悠地往轮椅里缩了缩,“我这老身子骨啊,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在山顶鸟瞰。”

奈若何没应声。

“我这孙子让何哥费心啦。”她和所有上了年纪的长者一样,不紧不慢地念叨着家长里短,还有旧日的时光,仿佛这样能让垂垂老矣的自己短暂地焕发生机。

“那日啊,我听我孙子说他认识了个奇怪的人,头发衣服脸色跟墙漆一样,脾气也是瞎胡闹的主,名字更是怪模怪样的,叫什么‘奈若何’。”她“呵呵”地笑了几声,又接着说,“我突然就觉得是何哥你。你瞧,我猜中了。”

“他们也听我讲过你的故事,不过啊,没人把你俩想到一块。”她砸吧砸吧嘴,像是在品风的味道。“也好,这些我就带进坟墓里了。”

“他们仨呢,都比我小,但是都走在了我前头。”她目光遥遥,混浊的眼泛起了一层光。

“我啊,晓得何哥不是一般的人物。”她有些混沌的困了。

“你累了。”奈若何将手搭在轮椅背上,倏忽间,他们又回到了芥子门前,给门口扫地的陈生吓得够呛。

“抱歉啊,吓到小姑娘啦。”冯雁有些歉意。

陈生连忙摇头加摆手说没事,又给奈若何指了一下前台的座机:“老人家的家里人过会来接她。”

奈若何朝陈生颔首。

一时间只剩下陈生手中的扫把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

冯雁此生已经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