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蹲在音乐教室窗台下，雨丝斜斜地打在发烫的脸颊上。隔着蒙着水雾的玻璃，他看见林晓的十指在琴键上翻飞，弹的正是他上个月在操场写的那首《锈色车站》。
“这里应该用降B调......“林晓忽然停住，从书包里掏出黑色笔记本。沈默趁机踮脚张望，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铅笔谱子像群振翅的雨燕。
哗啦——
沈默踩碎了排水沟的瓦片。林晓倏地合上本子，惊慌的眼神透过起雾的镜片撞过来，像只受惊的鹿。
“我来拿忘带的吉他拨片。“沈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湿透的校服衬衫黏在背上。林晓起身时碰翻了琴凳，乐谱雪片般散落，最上面那张用红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沈默弯腰去捡，忽然瞥见谱子边缘的小字：默的曲子像夏天的冰汽水。他耳尖发烫，故意把谱子抖得哗哗响：“学霸也会在课上涂鸦啊？“
林晓夺过乐谱的动作带着钢琴击键般的力度，泛白的指节按在《锈色车站》的标题上：“下雨天琴房湿度超标，对钢琴不好。“
“那你为什么来？“沈默把拨片揣进裤兜，金属边缘割着掌心。
玻璃窗上的雨痕把林晓侧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拼图：“下个月期中考试，音乐教室清静。“
骗人。沈默盯着他发梢将落未落的水珠，想起上周三的数学课。林晓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写下的和弦走向，正是《锈色车站》的副歌部分。
“喂，要不要试试双键盘？“沈默突然拍响老式钢琴的共鸣板，“我把电子琴搬过来。“
林晓擦镜片的手顿了顿：“二十分钟后我要去竞赛班。“
“就十五分钟！“沈默已经冲向储物柜。潮湿的橡胶轮在木地板上碾出暗色轨迹，他喘着气把四十斤重的电子琴推到钢琴旁，插头溅起一簇蓝火花。
当两台琴的和鸣第一次冲破雨幕时，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林晓的钢琴声是山涧清泉，电子琴的合成音效像踩着滑板的追风少年，在雨洼间跳跃着撞碎倒影。
“这里！“沈默突然腾出右手敲击钢琴高音区，“你加段华彩！“
林晓的镜片蒙着白雾，手指却精准地落在沈默刚敲过的C6键上。渐强的颤音里，沈默听见他几不可闻的笑声，像琴锤轻叩丝绒。
走廊传来脚步声的刹那，林晓猛地盖下琴盖。沈默的食指被夹在缝隙间，疼得倒抽冷气。
“你们在干什么？“教务主任的伞尖滴着水，在门口洇出深色痕迹。
“练、练习四手联弹。“沈默把红肿的手指藏到身后，“艺术节班级节目。“
林晓的睫毛颤了颤，突然接话：“《雨中即景》，舒伯特D946。“
主任的目光扫过两架琴上未干的水痕：“重点班学生要有分寸。“伞尖转向林晓：“你妈妈刚才打电话到教务处，问竞赛班为什么缺勤。“
沈默看见林晓后颈渗出细汗，在白衬衫领口晕开浅灰的云。他抓起书包冲进雨里的样子，像一尾挣脱和弦的游鱼。
那天傍晚，沈默蹲在自行车棚修车链时，听到花坛后压抑的抽泣。林晓蜷在冬青丛阴影里，眼镜搁在湿漉漉的膝盖上，手机屏幕亮着刺眼的白光。
“......钢琴早就不碰了，真的......竞赛班老师生病调课......“带着哭腔的辩解消散在雨声里。沈默数着脚边水洼的涟漪，直到暮色吞没最后一线天光。
第二天课间操，林晓的位置空着。沈默摸出他落下的黑色笔记本，扉页的八分休止符被描了无数遍。翻到最新一页时，他瞳孔倏地收缩——被泪渍晕开的铅笔谱上，自己随手写的歌词开出了花。
沈默蹲在冬青丛后，指尖沾着车链上的黑油。林晓压抑的抽泣声混着雨声钻进耳朵，他数到第七片落叶漂过水洼时，终于掏出兜里皱巴巴的纸巾。
“喂。“他把纸巾团扔过冬青丛，“擦擦鼻涕，难听死了。“
抽泣声戛然而止。林晓泛红的眼尾从枝叶间露出来，像被雨水打湿的桃花瓣。沈默晃了晃手里的黑色笔记本：“你的。“
林晓慌忙去抢，笔记本却哗啦散开。写着歌词的那页飘到水洼里，铅笔画的五线谱在雨中晕开，沈默那句“锈色长椅长出春天“的歌词旁，不知何时添了簇小野菊。
“画得不错。“沈默捞起湿透的纸页，“比舒伯特D946强。“
林晓的耳尖瞬间红透：“那是...随便画的。“
“明天放学后，“沈默甩着湿漉漉的刘海，“把竞赛班翘了吧？“见林晓要摇头，他立刻补充：“就教你修车链——你车筐都歪三个月了。“
雨停了。林晓低头拧着衣角，忽然说：“你食指...还疼吗？“
沈默愣了下，举起裹着创可贴的手指：“要不你给吹吹？“话没说完就被笔记本砸中胸口，林晓转身跑开的背影惊起一串水花。
周五的夕阳把车棚染成蜂蜜色。林晓扶着歪斜的自行车，看沈默的扳手在齿轮间翻飞。“其实不用...“他话音未落，车链突然“咔嗒“归位。
“试试。“沈默抹了把额头的汗。林晓迟疑地踩上踏板，生锈的链条居然顺畅地转动起来。车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晴天娃娃，随着晚风晃着圆脑袋。
“音乐教室的湿度，“沈默突然说，“周三下午最合适。“他弹了下晴天娃娃的脑门，“我查了天气预报。“
林晓捏紧车把的手松开又握紧。晚风送来远处琴房飘散的练习曲，他听见自己说：“要带除湿剂。“
林晓的指尖沾着钢琴键的凉，谱架上《锈色车站》的谱子被除湿剂压出细小褶皱。沈默哼着变调的主旋律，电子琴电源线在夕阳里泛着暖光。
“这里转调太突兀。“林晓的铅笔悬在五线谱上方，笔尖抖落细碎的光斑。沈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带着薄茧的拇指按在腕骨：“闭眼听。“
琴键同时陷落的刹那，林晓听见暮色流淌的声音。沈默的电子音色像跳跳糖在舌尖炸开，他的钢琴声追上去，在渐弱的尾音里接住下坠的星光。
“看，“沈默变魔术似的从琴凳下摸出玻璃瓶，“湿度刚好58%。“瓶底躺着半截粉笔，刻度线歪歪扭扭画在标签纸上。林晓的镜片蒙上雾气，这次没擦。
走廊传来钥匙串的叮当声时，两只手同时按住震颤的琴弦。沈默的呼吸扫过林晓后颈，他们听见心跳在寂静中织成复调。
“锁门了！“保安的手电光扫过窗户。沈默拽着林晓蹲在钢琴后，薄荷糖在衣兜里窸窣作响。林晓的钢笔滚落脚边，在谱纸背面划出流星般的轨迹。
当月光漫过窗台时，沈默发现那是个高音谱号。他蘸着夜露在谱号旁画了朵云，林晓添上三颗歪歪扭扭的星星。保安的脚步声远了，电子琴的呼吸灯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下周艺术节，“沈默戳了戳林晓的手肘，“双键盘节目报上去了。“
林晓摸着发烫的手机屏，锁屏上是母亲发来的竞赛班通知。他摘下眼镜，任月光在镜片上淌成河：“要改个名字。“
“嗯？“
“《雨停时我们会发光》“林晓的声音轻得像琴箱里的绒布，“你写在草稿本上的。“
沈默的耳朵烧起来，薄荷糖呛进气管。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里，他瞥见林晓翘起的嘴角，像琴盖掀起时漏出的第一缕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