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戬没有立刻反驳。没有解释。没有看一眼狂怒质问的郁晖,甚至连那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的抓痕,也未垂眼去看一下。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眸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穿透郁晖的肩膀,落在了那个挡在他身前的纤弱身影,郁澜的脸上。
没有指责,没有愤怒,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只有平静的凝视。
郁澜的大脑一片空白。
是他。梁牧。
千般掩饰,万般遮掩,原来……真的是他!
郁晖因盛怒而涨红的脸,血色骤然褪尽,只剩下一种震惊。
他的目光钉在裴戬颈侧,又猛地转到自己妹妹郁澜脸上,那上面的惊愕和呆滞比他自己的表情还要真实。
她知道了。
一个无声的惊雷在郁晖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魁梧的身躯晃了一下,手背青筋暴凸,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不是尹佳慧?是她!是他护在掌心里的亲妹妹!
是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端王世子!
千般猜测,万般揣度,唯独没料到真相的刀刃,剜的竟是他自己!
他妹妹被这个道貌岸然,与尹佳慧纠缠不清的混蛋染指!
“裴戬!”郁晖的嗓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嘶哑地刮着喉咙,“你竟敢!”
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最后一个字落下,拳头已再次挥出。
不再像刚才带着警告,这一次是想要对方性命的狠绝!
拳头撕裂空气,目标直指裴戬的心口。
“不要!”郁澜惊惧的尖叫划破死寂。
然而裴戬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面对这拳头,他甚至没有抬手格挡,身体只是微微绷紧,像是卸去了所有的防御和反击本能。
就在郁澜的手指几乎要碰到裴戬衣袖的瞬间,裴戬那只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快如闪电。
没有去挡郁晖的拳头,反而一把牢牢攥住了郁澜纤细的手腕。
“站住。”他声音低沉,眼眸深处是她看不懂的复杂。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郁晖的拳头狠狠砸在裴戬的左胸肋骨。
砰!
一声骨肉撞击的闷响回荡。
裴戬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被那股蛮力撞得向后踉跄一大步,后背“咚”地一声重重撞在柱上。
他的脸色骤然惨白,薄唇紧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攥着郁澜手腕的手却没有松开半分,反而因为她下意识的挣扎而收得更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那眼底翻涌的情愫,连痛苦都压不下去,看得郁澜心头猛地一缩。
一切发生在几息之间。
另一侧的裴霖,在哥哥被一拳打中胸口撞上柱子时,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哥!”
她本能地想冲过去,脚步急迈。然而冲到一半,那声惊叫和动作都硬生生卡住了。
她看到了哥哥颈侧那道在衣领破碎处暴露无遗的抓痕,清晰地昭示着他对郁澜做了何等逾越之事。
她也看到了哥哥此刻死死攥住郁澜、不准她靠近自己的手。
裴霖的脚步钉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圆睁的杏眼里情绪翻涌,最终化成了一丝无奈甚至愧疚。
错的是她哥哥啊!是他欺辱了国公府的姑娘在先!
郁晖暴怒出手,虽过了些,却在情理之中。
她有什么立场去阻止?难道还要替这理亏的一方讨公道?这不是维护,是火上浇油!
想通了这点,她抿紧唇,缓缓收回了那只踏出的脚。
郁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拳头还维持着出击的姿势,看着裴戬的狼狈模样,看着他依旧抓着郁澜的手不放,那举动在他眼里,无异于另一种嚣张!
他妹妹的手腕,凭什么还抓在裴戬这混蛋手里!
郁晖猛地跨前一步,正要再次爆发,裴戬却在这时放开了郁澜的手腕。
他费力地抬起那只没被制住的手,用拇指用力擦去唇角的鲜血,抬起眼皮,看向郁晖。
脸上不见恐惧,只有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郁兄,”他声音有些发沉,“令妹就在你身后。要如何处置在下,不妨让她自己说。”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从郁晖扭曲的脸上滑过,“还是郁兄认为,所有女子之事,都需郁兄越俎代庖,甚至代劳?”
最后一句,将矛头精准地刺向了尹佳慧!
果然,郁晖的愤怒被推到了顶点!
原来裴戬不仅染指他妹妹,对尹小姐也是如此不负责任,还敢在此刻提及她,用她来讽刺自己!
“住口!尹小姐也是你这等无耻之徒配提的?”郁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裴戬!你给我记住!你若不能好好待她,给尹小姐一个正经名分和一个像样的交代!就别再碰任何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
这警告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矛头直指裴戬必须彻底划清与郁澜的界限。
吼完,他不再看裴戬。猛地转身,一把拽住还在发愣的郁澜。
“走!”他厉喝一声,不容分说,拽着她就往亭外大步离去。
郁澜被拽得一个趔趄,手腕钻心地疼,却顾不得这些。
她仓惶回头,看向那根柱子下的人影——
倚柱而立的裴戬在失去支撑后,猛地佝偻了一下身体。
那只空着的手死死揪住左胸前的衣襟,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再也控制不住,头猛地一低!
“呕——”
一大口淤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地面上,星星点点,如同墨梅骤然绽放,触目惊心!
他整个人像是被那一口血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脸色灰败如纸。
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大颗滚落,顺着鬓角滑下。
那双眼眸,此刻一片迷蒙混沌,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昏死过去!
“裴戬!”郁澜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尖叫。
那一拳如此之重!他伤得不轻!
血!那么多血!
她猛地顿住被强行拖拽的脚步,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郁晖的手,转身扑回去:“等等!他不行了……”
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你看清楚!那是他活该!”郁晖厉声打断,吼声如同惊雷在她头顶炸开。
“晋国公府的荣辱才是你的立身之本!走!”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郁澜心上。
郁晖的力气根本不是她能抗衡的,郁澜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被他毫不留情地拖行着,踉跄不稳地离开。
一步三回头,视线被泪水模糊。每一次回望,都只看到裴戬的身体一点点往下滑。
他会不会有事?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
裴戬方才还如断线风筝般即将瘫软滑落的身体,在确认那兄妹俩真正离开视野的刹那,猛地一顿。
下一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撑在地面才勉强维持不倒的右手骤然发力。
筋骨舒展,手背上的青筋瞬间隐去。
毫无预兆地,他稳稳地挺身站直。
脊梁挺得如同笔直的标枪。
他身上所有的虚弱和濒死的痛苦瞬间消失无踪。
抬起手,用袖子最干燥干净的部位,不紧不慢,仔细地擦去嘴角的血痕。
每一寸擦拭都显得极有条理,仿佛只是在清理一件沾染了灰尘的贵重物品。
“大哥?”裴霖被他这番骤然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方才那几乎要死过去的模样……是装的?
哥哥竟然……
裴戬根本没理会妹妹的惊呼。
他的目光沉沉,掠过地上那滩血,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擦干净唇角,他的指尖拂过胸前被郁晖扯破的衣襟边缘,手指最终落在自己颈侧那道被数次撕开暴露的抓痕上,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力度,轻轻按了按。
痛楚刺激着神经,让他的眼神更清醒。
“回府。”裴戬的声音响起,他抬步就走,步履稳健,衣摆带着风。
他根本没看身后目瞪口呆的裴霖。
尹佳慧……
这个名字如同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
郁晖方才的反应,都指向一件事。
他这位忠诚得有些异乎寻常的尹佳慧,显然与郁晖有着远超寻常的密切关系。
这层关系竟深厚到足以让郁晖这样沙场宿将完全失态,公然对自己这端王世子痛下杀手?
“她这是想做什么?”一声自语从裴戬齿缝间逸出。
裴霖惊魂未定地跟在哥哥身后两步远的距离。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哥哥的背影,那道挺拔的背影在回廊的光里投下长长的暗影,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
端王府西苑,水沉香里掺进了苦涩的药味。
端王妃坐在儿子榻边,保养得宜的手指颤抖着抚过裴戬唇角那片刺目的青紫瘀伤,仿佛那伤直接烙在了她心尖上。
一双素来温和的凤目此刻被滔天怒火烧得通红,“晋国公府好大的胆子!郁家二郎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敢……”
后面恶毒的话在触及儿子的眼神时,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更深的心疼。
裴戬微微侧头,避开母亲的触碰,靠着软枕,神色是惯常的疏离,甚至带着几分敷衍:“母妃不必动怒,些许皮外伤罢了,不碍事。只是儿子与郁大人之间的一点……私事。”
他把“私事”两个字咬得清晰,又刻意带上一点疲倦,将那丝暗示传递得明明白白。
此事不宜惊动王府,更不必上升到你死我活的势力层面。
“私事?”端王妃猛地拔高了声音,“私事就能对我端王世子下此狠手?他一个武将子弟,也配……”
“母亲,”裴戬截断她的话,“此事儿子自有计较。”
“孩儿已觉心口烦闷气短,似乎不止于皮肉伤。”
屏风后,被紧急传召来的太医院张副院判,正悬腕凝神,在一张宣纸上落笔如飞。
他捻着胡须,面色沉静。
世子的伤势的确称不上严重。
那一拳力道虽猛,位置也凶险,但世子似乎避开了要害,应只是牵动了胸肋处的经络有些错乱,加之心火炽盛导致的郁热伤津,这才使得气血上涌口吐淤血。
他笔锋微转,正待写下几味活血通络的药,屏风后却忽然传来世子低沉的嗓音:
“张大人。”
张太医笔尖一顿,抬头。
只见屏风缝隙里,端王世子裴戬微微抬起了手,一下一下地敲在了太医院那份刚写了一半的诊断摘要上。
“劳烦张大人,观脉象,心脉受损,气机逆乱,恐有淤血沉积之虞。寻常方剂恐难治本,当以大药猛剂攻逐淤塞,方显其效。”
他的目光穿透屏风,平静地落在太医有些不安的脸上,“烦请再为本世子添上三味药。附子三钱,水蛭二钱,虻虫一钱半。以图破淤。”
屏风内外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附子,大辛大热,通行十二经无微不至,用之不当反成催命符。
水蛭虻虫,更是破血逐瘀令人闻之色变之物!
这三味药力道霸道,对真正的重伤重症尚且需慎之又慎,何况世子这般,方子若是服下,稍有不慎便是血脉崩裂之祸!
这哪里是治伤,分明是要人的命!
张太医握着笔的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
他猛然抬头看向屏风后世子模糊的轮廓,那指关节扣在纸上发出的笃笃轻响,如同擂在了他心头!
很快,他明白了。
这方子,不是开给他看的,是开给外人看的!
世子要的不是药效,是要一个“伤势极重”的由头!
这加重的药方,就是递到御前的铁证!
刹那间权衡利弊,张太医脸上所有的不安与震惊都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恭谨。
他不再有半分迟疑,立刻提笔,在那张诊断书后恭恭敬敬地添上了那三味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药名。
……
晋国公府。
窗外暮色四合,一封信被郁澜的贴身侍女悄悄递了进来,信封上只落着“尹”字印记。
郁澜展开薄薄的信笺,只有一行娟秀中透着焦虑的字迹:“世子宫中遇险后回府即伤重呕血,太医已二入王府,凶险万分,盼闻安。”
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郁澜的心窝。
她捏着信笺的手指猛地收紧,薄薄的纸张几乎被攥破!
是伤……加重了吗?当时就不该走!就该留下来……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狠狠掐灭,像掐灭一缕引火烧身的火苗。
冲动无用。郁晖那莽撞的一拳已然砸下了祸端,这烂摊子,终究是她郁家该面对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兄长呢?以他那刚硬耿介的性格,做了便是做了,此时必然已去端王府请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