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国子监时起,杨柳便对戴军芳心暗许。这本是寻常事,若无意直言相拒便是。怎奈戴军虽生得魁梧,心肠却软,从未严词拒绝,致使杨柳一直心存希冀。及至出仕后,更借同在京中之便,时常邀约。
正当戴军头疼之际,门口忽现一位翩翩公子,在楚傲然陪同下款款而入,顿时又引去众人目光。戴军趁机脱身,追上林彦秋。
"呵呵,玉面郎君驾到。"戴军嬉笑着,轻捶林彦秋一拳:"贤弟好生无情,见死不救。"
林彦秋朝门口瞥了一眼,低声道:"呸!这两个女子,至多让你头疼罢了。你若非见洞就钻,何至今日?"这话直戳戴军痛处——昔年寿宴上,他酒后糊涂,与杨柳有了肌肤之亲,自此纠缠不清。
戴军被说得直翻白眼,却无言以对,只得哼哼两声。此时众同窗已簇拥在宁德与楚傲然周围,如众星拱月。戴军见状,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个户部度支司的员外郎,摆什么谱?"
听出他话中酸意,林彦秋忍俊不禁:"吃味了?"
戴军冷笑:"我吃他的味?别看他表面风光,求我的时候可不少。也不瞧瞧本官在何处当差。"
林彦秋眼珠一转,忽压低声音问道:"户部可有个叫董仲和的侍郎?"
戴军顿时瞠目:"你识得他?这可是我们衙门的顶头上司啊!贤弟究竟在何处高就?"
林彦秋执起案上酒盏,向走来的宁德含笑致意,而后低语:"愚弟这些年都在江南道任职,前几日才调回翰林院。"
戴军"哦"了一声,自然理解为是从江南道学政调任——毕竟林彦秋的恩师,似乎是翰林院某位知名大学士。
一袭白袍的宁德,面若止水却透着几分清冷孤高。与众人寒暄过后,瞧见与林彦秋并肩而立的戴军,顿时眼前一亮,执起酒盏对楚傲然笑道:"走,去与戴兄叙叙。"
宁德全然无视了林彦秋的举杯致意,连个颔首都欠奉。戴军在旁看得心头火起,低声道:"好个目中无人的东西,待会儿莫给他好脸色。"
林彦秋淡然一笑:"何必计较?"
此时宁德已至跟前,对戴军拱手笑道:"戴兄竟也来了?真是稀客。前几次设宴相邀,都未能赏光。"又一次将林彦秋视若无物。楚傲然面露尴尬,朝林彦秋歉然一笑。
戴军恍若未闻,拉着林彦秋便走:"贤弟,且去与舍弟相识。"
宁德脸色顿时僵住。满座宾客皆被戴军此举惊得鸦雀无声。更令人震惊的是,远处一直静立的戴勇看清林彦秋面容后,突然快步上前,在青石板上"啪"地一声并足立定,抱拳行礼:
"骁骑尉戴勇,参见大人!"
"哗啦"几声,数只酒盏跌落在地。连戴军都惊得手中杯盏险些脱手。这称呼原是齐轲在桐城时定下的规矩,命麾下将士如此尊称林彦秋。
满座宾客的目光霎时齐聚于此。戴勇好歹是个骁骑尉,怎会对林彦秋行此大礼?众人皆暗自纳罕。林彦秋轻拍额头作思索状,忽而指着戴勇道:"我想起来了,在桐城时,你是齐将军麾下的兵丁。"
戴勇眼中似只有林彦秋一人,腼腆笑道:"上回多蒙大人款待,弟兄们都盼着再去叨扰。"
林彦秋闻言大笑:"这一点,你与你兄长当真一脉相承。平日若得闲,可去那家'醉仙楼',报我名号,酒食玩乐一概免单。"
"谢大人恩典!"戴勇又是一个标准的抱拳礼。
戴军再按捺不住,拽住林彦秋衣袖,佯装怒容压低声音道:"从实招来,你究竟身居何职?何等品阶?休想糊弄于我!"
林彦秋耸肩道:"不过翰林院一闲职罢了。品阶嘛...从五品。"
"啪!"戴军手中玉杯应声落地。紧接着又是两声脆响——宁德与楚傲然的酒盏也跌落在地。戴军瞠目结舌,半晌才咬牙切齿道:"天理何在!二十有六便官居从五品,比我还小两个月!"
戴勇在旁不悦道:"兄长岂可对大人出言不逊?"
此时,楼上忽传来环佩叮当之声。
"诸位可都到齐了?奴家来迟,还望海涵。"
楚傲然最先回神,击掌高声道:"恭迎今日寿星沈小姐,并这会馆主人李小姐。多蒙二位慷慨,方有此番同窗雅集。"
但见沈佳宁一袭胭脂红罗裙,挽着素白纱衣的李幽微款款下楼。今夜沈佳宁云鬓花颜,明艳不可方物,恰似画中仙子临凡。
林彦秋心中暗诧,这二位怎会来京城设寿宴?忽而想起今日原是沈佳宁二十有六芳辰。多年前此夜,二人情缘已了。他不知此番聚会,实因楚傲然提及自己返京之事。这会馆乃李幽微以商行总掌柜身份提供,一应开销皆由她与沈佳宁私囊所出。
沈佳宁本是来京查账,偶遇李幽微。楚傲然联系李幽微筹措雅集时,无意提及巧遇林彦秋之事。沈佳宁闻讯,顿生一念,盼生辰之日得见故人。
宁德见沈佳宁明艳照人,不觉目眩神迷,忙整衣冠迎上前去。当年在国子监,宁德亦曾倾心于她,却败给林彦秋这寒门学子,至今耿耿于怀。方才故意冷落林彦秋,亦因此故。本不欲赴会,听闻实为沈佳宁寿宴,方怀着一线希冀匆匆赶来。
宁德取出早备好的锦盒,含笑奉上:"恭贺芳辰!"
沈佳宁接过,略一颔首:"多谢。"随手交给李幽微,旋即展露笑颜,在众目睽睽之下,款款行至林彦秋面前。
"林公子,别来无恙?今日寿宴,唯愿得君一句祝语。"
她眸中含怨,语带幽情,似有千言万语。
满座男子皆向林彦秋投来嫉恨目光。成为焦点的林彦秋却只是淡然举杯:"佳宁,芳辰吉乐。"
沈佳宁霎时泪光盈盈,手足无措地哽咽道:"多谢...多谢..."
林彦秋忙从案上取来丝帕递去:"怎的哭了?快拭泪,莫要花了妆容。"
不远处的宁德见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楚傲然追了几步,宁德猛地回首厉喝:"跟条狗似的作甚?"
楚傲然顿时僵住,瞥见案几上一盘冰镇西瓜,二话不说抄起玉盘掷去。宁德虽闪身避开,雪白锦袍仍溅上几处猩红瓜瓤。许是未料楚傲然竟会发作,宁德一时怔在原地。
"竖子无礼!"楚傲然怒发冲冠,又抄起一碟蜜饯。宁德这才回过神来,仓皇夺门而出。
林彦秋目睹此景,不禁苦笑:"好好一场同窗雅集,怎闹成这样?"
沈佳宁轻叹:"如今这世道,还有几人念同窗之谊?你以为都似你这般重情?"
李幽微蹙眉近前:"宁德这心胸,还似当年般狭隘。"
戴军阴恻恻补了句:"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楚傲然铁青着脸回来,强笑道:"惭愧惭愧,让诸位见笑了。"
作为东道,李幽微举杯向尚在震惊中的众人道:"诸君,饮胜!烦心事莫要再提。"
宴席重开。沈佳宁将林彦秋引至一处僻静轩窗。
"听闻你返京了,在翰林院?"沈佳宁目光迷离,怔怔望着窗外月色。
"嗯,现为副主事。"林彦秋淡然应答,未提即将入国子监进修之事。
"奴家明日便要返程,今夜...可否相伴?"沈佳宁蓦然回首,秋水明眸直望入林彦秋眼底。
林彦秋一时语塞,不觉抬手挠了挠发髻。沈佳宁见状黯然垂首,幽怨道:"妾身知道,公子嫌奴家已是残花败柳。奴家并无他意,只求与公子说说话罢了。"
林彦秋苦笑:"佳宁误会了,在下绝非此意。"
沈佳宁倏然抬眸,眼中流光溢彩:"那是为何?"
"哎!"林彦秋轻叹,"如今你已是名动京城的说书大家,多少画师小报盯着。在下岂能给你招惹是非?"这蹩脚借口,倒是从青丝那儿得的灵感。
沈佳宁眸中顿时灿若星辰,颊生红晕:"胡说什么呢!在公子面前,奴家永远是当年那个需要你庇护的弱女子。什么功名利禄,都不及..."
不远处,李幽微正与戴军低声叙话。
戴军压低声音:"林兄究竟什么来头?往日竟未看出他这般了得,连舍弟都尊称大人,家父都无此殊荣。"
魁梧的戴军与娇小的李幽微站在一处,活似画本里的"壮士与佳人"。李幽微轻拂额前碎发,笑道:"具体奴家也不知晓。两年前离开沧山县时,林公子是那里的县尊。至于令弟为何如此称呼,还得问他。"
戴军不满地撇嘴,又凑近几分:"幽微莫要搪塞,你定知晓些什么。舍弟那边问过了,死活不说,只道是军机要务,气煞我也!"
见戴军如城墙般压来,李幽微不觉霞飞双颊。退无可退之际,四顾无人注意,方鼓起勇气推他:"靠这般近作甚?也不怕人笑话!"
戴军嘿嘿一笑:"怕什么?自国子监时,我便倾心于你,只是始终不敢明言。"说罢,竟将那支随身多年的狼毫笔塞入她手中,笔杆上赫然刻着"幽微"二字。
林彦秋闻言猛地一阵呛咳。沈佳宁这般抬举,倒叫他颇觉惭愧。当年相助之事,其实自己出力甚少。
见林彦秋窘迫,沈佳宁抿唇浅笑,继而轻叹:"妾身心里明白,许多事错过便是错过了。就如你我之情,奴家不敢奢求什么,只望生辰之夜,得君相伴。"
林彦秋苦笑,看了看铜壶滴漏:"时辰不早,你说往何处去?"
沈佳宁嫣然一笑:"稍后再议,且先去应酬。"
重回席间的沈佳宁,宛若春日园中翩跹的彩蝶,举手投足间尽是成熟风韵。林彦秋择了处僻静角落坐下,含笑应对一个个前来寒暄的同窗。此刻众人目光中,皆多了几分讨好之意。
体态丰腴的刘燕执盏近前,自嘲道:"林公子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当年在国子监就在装模作样吧?唉,可怜的沈佳宁!"
林彦秋淡然道:"在下向来如此,过去现在,并无二致。"
刘燕嗤之以鼻:"得了吧!宁德他爹不过是个五品京官,就目中无人。似你这等权贵子弟,反倒韬光养晦。在京城这些年,这般做派我见多了。"
林彦秋知她不会信,又不愿多言,只苦笑着拱手:"姑娘慧眼。失礼了,且容我去那边招呼。"说罢举杯离席,朝沈佳宁所在的人群走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杨柳凑到刘燕身边冷笑:"他不理你?"
刘燕望着林彦秋的背影,感慨道:"本就不是一路人,何来理不理?同窗一场,能得他一笑,已是给足颜面了。"
杨柳神色黯然:"这个月的利钱,我还差十万两,你呢?"
刘燕苦笑更甚:"我更惨些,差十八万两。看来又得去陪那个老员外了。"
杨柳作呕状:"罢了罢了,大不了不做了就是,何苦作践自己?那老翁脸上褶子比老树皮还多,我看着都吃不下饭,你竟还能..."
刘燕自嘲道:"有什么法子?'宁傍白头翁,不跟少年穷',这规矩你又不是不懂。你也别说我,趁早死了对戴军的心吧。不如趁着年轻,多攒些体己钱。"
林彦秋瞥见戴军鬼鬼祟祟拉着李幽微往楼上走,不由莞尔。戴军倾心李幽微之事,他早已知晓。只可惜这厮不慎着了杨柳的道,被缠得焦头烂额。林彦秋甚至怀疑,当年那场"意外",怕是杨柳设的局。
夜色渐深,雅集将散。林彦秋与沈佳宁并肩步出大门时,沈佳宁四顾张望:"李幽微呢?"
林彦秋忍俊不禁,惹得沈佳宁好奇相询:"笑什么?"
他含笑指了指二楼亮着的厢房:"怕是正在做些不宜窥看之事,莫要寻了。"
沈佳宁杏眼圆睁:"哎呀!竟有这等私情!"
登上林彦秋的马车,他笑道:"于李幽微而言,这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正整理裙裾的沈佳宁闻言一怔,不由回首望向楼上。但见窗纸上两道剪影相依。转回头来,她随手拨动车厢内的七弦琴,一曲调子幽幽响起,淡淡愁绪顿时弥漫开来。
"往何处去?"林彦秋轻声问。
沈佳宁仰靠车壁,闭目低语:"去国子监。"
马车停在国子监门前的青石道旁,林彦秋运气不错,寻得一处停靠之地。沈佳宁推门而下,立于对街,痴痴望着那巍峨的牌坊,似在追寻往昔记忆,以及那逝去的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