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声,辰星熹微。
一缕清风拂过山岗,卷起松涛低语,仿佛将漫天的星子都吹向了西天。天光自层峦叠嶂的缝隙间悄然渗出,如饱蘸了白漆的笔尖,在深邃的靛蓝夜幕上晕染开来。
天地间,那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渐渐稀释成一片朦胧的灰蓝。随着天光渐亮,蛰伏在山坳里的村庄苏醒过来,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为这清冷的晨景添上几分人间烟火气。
曦光愈发明亮,终于清晰地勾勒出山腰间一方道观的轮廓。
它宛如嵌在峭壁上的一点朱砂,在晨曦中显露出庄重的形貌。
道观深处,一方清幽小院中,少女浅浅呼出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猛地钻入鼻腔,激得她鼻头一酸,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凉……”卞诗云下意识地将身上的薄衫裹紧了些。
习惯了都市的燥热,竟一时忘了这深山里的清晨,凉意能如此沁入骨髓。
不单是空气,连手中那柄竹扫帚也冰凉刺骨。在外头放了一夜,竹柄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露珠,握在掌心,寒意直透肌肤。
天光又亮了几分,道观内的景物在卞诗云眼中逐渐清晰。卞诗云舒展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腰肢,便踏入了铺满落叶的院落。
“沙……沙……沙……”
竹帚拂过落叶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里回响,格外清晰。
当天色完全放亮时,院落中的落叶已被归拢成一小堆,青石板地面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嗯,干干净净,赏心悦目。”卞诗云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唇角微扬,轻声自语。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素色丧服的中年男子领着几名小道童踏着石阶步入小院。当目光触及那整洁异常的院落时,男子和道童们齐齐愣在了原地。
“师叔早。”侍立墙角的卞诗云向那男子恭敬行礼。
“诗云?”男子回过神,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扫帚上,“这院子……是你扫的?”
“是。”卞诗云嫣然一笑,应道。
“你昨晚才赶回来,今早又起这么早,身子吃得消吗?”男子脸上浮起真切的担忧。
“师叔放心,我睡得很好。”卞诗云温声回答,“既然回来了,就该和从前一样,按规矩作息才是。”
“唉,几年不见,诗云还是这般懂事。”男子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在身旁几个道童脑门上各敲了一记,“看看你们师姐!再看看你们这群懒虫!要不是我挨个去掀被子,这会儿还在梦里呢!还不快谢谢师姐替你们干了活!”
道童们揉着脑袋,忙不迭地向卞诗云行礼:“谢谢师姐!”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卞诗云笑着摆摆手。
“好了,院子不用扫了,赶紧去把客房收拾出来。手脚麻利点,收拾完好吃早斋。”男子对道童们吩咐道。
几个道童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开了。
“有客人今天到么?我也去帮忙吧。”卞诗云主动请缨。
“不必了,这些琐事交给他们就好。”男子看着卞诗云,眼中满是欣慰,“倒是你……去看看你师傅吧……”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在灵前守了一整夜,未曾合眼。”
“……好。”卞诗云心头一紧,轻声应道。
…………
三清殿内,数十盏长明灯静静燃烧,橘黄的火苗在清晨的昏暗中跳跃,将殿内映照得一片通明。
一口乌木棺材肃穆地停放在殿中央,棺旁的供案上,香炉青烟袅袅,贡品陈列,老道长慈祥的遗像端立其上。供案之下,一名素衣女子长跪蒲团之上。
卞诗云放轻脚步走进殿内,屏息凝神,先至供案前,对着师祖的遗像虔诚跪拜。起身后,她才带着满心忧虑,望向那跪着的女子。
“……师傅。”
女子闻声,缓缓睁开双眼,侧过头看向卞诗云。她的眼底布满血丝,却在看到爱徒的瞬间,努力牵动嘴角,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试图将那份浓重的悲伤与彻夜的倦意掩藏。
“诗云啊……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我很好,师傅……”卞诗云走近几步,蹲下身,望着师傅憔悴的侧脸,心疼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倒是您……师叔说您一夜没睡……”
女子闻言,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带着一丝宽慰:“无妨……若真撑不住了,为师自会去歇息,莫要担心。”
“师傅……”卞诗云垂下眼帘,声音轻软,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您……别太难过了……生老病死,世间常情,师祖他老人家……”
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苍白无力。那位总是笑眯眯、捋着长须的慈祥师祖骤然仙逝,连她心中也满是酸楚。
“呵呵……”出乎意料地,师傅竟低低笑了一声,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卞诗云的发顶,“傻孩子。你师祖一生行善积德,光明磊落,如今道行圆满,驾鹤西归……这是喜丧。作为弟子,为师心中……为他高兴才是”
卞诗云微微一怔,看着师傅平静中带着释然的神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放心,诗云,为师真的没事……你去准备用早斋吧,别误了时辰。”
“……那师傅您呢?”
“我再陪你师祖坐一会儿,稍后便去。”
卞诗云依言起身。目光扫过师傅身侧时,她注意到地上凌乱地摊开着好几本古籍,书页泛黄,显然年代久远。“师傅,这些书……”
“哦……随手翻翻,打发辰光罢了,搁这儿无妨。”师傅的目光掠过那些古籍,语气平淡,“快去吧。”
“……是,诗云告退。”卞诗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师傅和那些散落的古籍,行了一礼,悄然退出了大殿。
…………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唉……”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终于从女子口中逸出。她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下来,脸上强撑的平静瞬间瓦解,被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取代。
她方才所言并非虚假。对恩师的离去,她确有万般不舍,但老人家寿满天年,含笑而逝,作为弟子,她确应为其得道圆满而欣慰……
真正如磐石般压在她心头的,是另一桩挥之不去的隐忧……
“师姐。”一声轻唤自身后响起。女子回头,正是方才与卞诗云交谈的男子。
“……诗云来过了?”师弟的目光落在女子苍白的脸上。
“嗯。”女子微微蹙眉,“你何必告诉她我一夜未眠?平白惹那孩子担心。”
“就你这气色,即便我不说,她也瞧得出来。”师弟叹了口气,目光随即也落在了地上散落的古籍上,神色凝重起来,“……师姐,那毕竟是百年前的预言……不一定准的。”
“…………”女子沉默着,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摊开的书页,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泛黄的纸面。
她所忧之事,正是如此——
百年之前,山门初立。自那时起便留下一个代代相传的谶语:百年之后,恐遭大劫,世间生灵涂炭……
原本,这如同乡野怪谈般的预言,无人当真——然而,就在老道长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之时,他以残存心力,强撑着卜下了最后一卦。
卦象所指,只有一句断语:
“我去后……恐有大劫难逃……”
此刻,恰是山门开宗百年,预言应验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