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小青村的虫鸣渐歇。
医馆后堂临时充作病房的小间内,李虎苍白的面容,浅浅的呼吸微弱却规律。
他的父母紧守在榻前,眼睛熬得通红,一步不敢离开。
马淳替孩子掖了掖被角,又检查了额角那细小的、已经缝合的伤口。
确认没有异常渗血,呼吸平稳,他才直起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松弛。
前厅早已清静下来。
朱元璋端坐在条凳上,身形笔直如松。
蒋瓛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侍立在他身后阴影里。
刘三吾紧挨着朱元璋坐着,抚着胡须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显然方才的“开颅”景象给他冲击太大。
孩子性命暂且保住,小六也被打发了出去。
医馆内只剩下皇帝、国公、学士。
徐妙云安静地坐在稍远处的矮凳上。
终于,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了马淳身上。
眼里翻腾着巨大的、未经掩饰的惊疑。
他在沙场上见惯了开膛破肚的残肢断臂。
但给人脑袋钻个洞,尤其还是个孩子的脑袋钻洞放血,且那人随后竟似乎无碍……
这景象,依然强烈地挑战着他乃至整个时代对“人身”根深蒂固的认知。
“马淳。”朱元璋终于发问,“咱今个儿……开了眼界了。”
他顿住了,“脑窍之地,素来六阳所会,神明所居!开孔钻穴,泄气血,损元阳!凡人触之即死!可你……为何虎子那娃儿颅骨开孔,引血污出……人非但未死,反有回缓之象?此等活命之术……究竟是何道理?”
刘三吾闻言,也抬起头,眼神惊惧未消地附和道,“是啊,徐国公!此举实在骇人听闻!老朽遍览古籍,从未闻有活人敢破开天灵盖的!纵有记载,皆是荒诞不经的鬼狐妖术!”
他的手又抖了起来。“人之魂魄精气,莫非不因此泄了?这与杀生取命何异?还请国公务必解老朽心中惶惑!”
蒋瓛虽未开口,但他紧绷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同样暴露了他内心极度的震撼。
他也想听听,这超越了想象的神奇手段,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惊世的道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马淳身上。
面对皇帝的诘问、学士的惊惧,马淳的神情却很平静。
这并非他首次面对此种质疑。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陛下,此术……并非微臣独创。千余年前,便有人尝试过。”
此言一出,朱元璋的眉峰瞬间挑起。
刘三吾更是瞪大了眼睛,“千年前?何人?”
“后汉神医,华佗。”马淳吐出这个让医者尊崇万分的名字。
华佗之名,即便是朱元璋这般马上皇帝也如雷贯耳。
“《后汉书》有载,”马淳继续道,“华佗晓养生之术,年且百岁而犹有壮容。时人以为仙。其精于方药,更擅外科。”
“彼时,曹操患头风,痛不可忍。华佗针其鬲,随手而瘥。然病根深藏脑内。”
“华佗直言:此病根深,针药所不能及,当以利斧劈开头颅。”
“可惜啊……”一声长叹,带着无尽的惋惜。“曹操何许人也?多疑之主。闻‘劈开头颅’,岂能容他?”
朱元璋当然知道曹操是谁。
一个和他一样,靠雷霆手段打下基业的枭雄!
马淳接着道:“华佗被囚,其书卷亦随之焚毁失传。开颅活人之术,就此成绝响……湮灭于史河浪涛之中!”
“依微臣所学推断,曹操这‘头风’之疾……怕也是脑中积有血块,或是增生肿物!长期压迫之下,剧痛如裂,药石罔效。”
“若华佗当年真能动手,剖开那层骨,取出那作祟之物。何愁顽疾不去?何愁性命不长?可惜啊……”
他再次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千载医道,就此蒙尘!一个可能的活命契机,被无端的猜疑扼杀于摇篮!”
这番解释,让朱元璋眉头深锁。
他对华佗之事只知皮毛。
此刻听闻开颅之术竟有前人依据,且与曹操这等枭雄的隐疾相关联,心中震动无以复加。
“你是说……”他沉吟着,“曹阿瞒那厮的头痛病,也和今日这虎娃一般?”
“微臣不敢断言必然相同。”马淳谨慎回答,“但原理相近。皆是颅内之物作祟。或有血块积压,或有肿物滋生。”
“若压迫要害神经经络,轻则剧痛麻木,重则失语瘫痪,乃至丧命!”
他看向朱元璋,眼神坦荡,“陛下试想。曹操何等英雄人物?晚年病痛缠身,疑心日重。若脑中确有异物压迫,日夜折磨其心神……”
他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但一个被脑部顽疾折磨得疑神疑鬼、性情大变的枭雄形象,已然在朱元璋心中隐隐浮现。
朱元璋沉默片刻。
他自问,若易地而处,身患剧痛且闻此骇人之法……
“哼!”他突然冷哼一声,“疑心生暗鬼!这曹阿瞒……”
不知是批判曹操的多疑,还是感慨这历史的吊诡。
但他眼中的锐利,已经悄然缓和了不少。
然而,刘三吾的困惑并未完全解开。
他固执于心中的“天道”,眉头拧成一团。
“国公!此说虽有理。然则……《黄帝内经》明训,‘脑为髓海’,人之元神所在。破其骨,泄其气,岂能无恙?祖宗传下的道理,总不能是假的?”
他紧盯着马淳,期待一个能说服他的答案。
“气?”马淳微微摇头,“刘学士博古通今。然医理一道,亦如世事,需与时俱进。”
他没有直接反驳《黄帝内经》,而是巧妙绕过。
“何为‘髓海’?此乃髓液所蓄之处。那‘气’之一说,太过虚无缥缈。”
他伸出双手,比划着,“骨为屏障,髓藏其内。颅骨如同坚壁。颅内血块如同淤堵污秽。”
他的比喻简单而形象。
“我今日所做,如同在坚壁上开一小孔,引走污浊之血。清流复通,自然醒转。”
他看向朱元璋,“陛下戎马一生,当知清淤通塞之理。一池淤泥堵其口,池塘必死!若开一渠导之,虽损池壁少许,却可换来一池活水,生机盎然!骨壁穿小孔,放淤血,疏滞塞……道理相通!”
“只要位置精准,避开真正要害的神经枢纽。操作干净利落,止血迅速,防止病邪趁机侵入。”
“开颅放血,本身绝非夺命之举!实乃活命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