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阿衡的生物钟比闹钟早醒了三分钟。他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霉斑,像看一幅不断扩散的抽象画。喉咙里还卡着昨晚没咽下去的胃药粉末,苦涩味顺着食道往上爬,和口腔里残留的速溶咖啡味搅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天岂人的晨间味道。
他挣扎着坐起来,腰椎发出一串细碎的脆响,像生锈的合页被强行掰开。镜子里的男人眼窝陷得像两枚硬币,眼下的乌青比昨天又重了些,胡茬疯长到能扎手。阿衡抓起电动剃须刀,嗡嗡声里,下巴上的皮肤被扯得生疼—— 最近连皮肤都变得敏感易怒,和柜台前那些被拒绝的求职者一个德性。
六点十五分,地铁早高峰还没真正涌起来,但车厢里已经坐满了和他一样眼神涣散的人。有人举着手机刷招聘信息,屏幕蓝光映在脸上,像停尸房的冷灯。阿衡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自动弹出今天的 KpI:至少推荐二十个有效候选人,完成三份企业对接表单,跟进上周那批电子厂工人的到岗情况。这些数字像烧红的铁丝,在他太阳穴上反复烙着。
天岂人力资源的玻璃门在七点准时滑开。前台小妹打着哈欠开电脑,键盘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刺耳。阿衡径直走向三号柜台,那里的转椅坐垫已经塌陷成一个难看的洼陷,是他半年来硬生生坐出来的形状。刚把工牌别在衬衫上,系统提示音就疯狂跳动起来,像一群被踩了尾巴的猫。
“衡哥,昨晚那个黄大姐又来电话了,说电子厂宿舍没有独立卫浴,非说我们骗她。” 隔壁柜台的阿杯把保温杯重重墩在桌上,不锈钢内胆碰撞的声音里全是火气,“我跟她解释八百遍了,招聘简章上写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不看怪谁?”
阿衡没说话,点开后台里的投诉记录。黄大姐的名字后面已经挂了五条未处理,红色的感叹号刺眼得很。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回拨键,嘴角先于声音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弧度 —— 这是入职时孙浩天亲自教的,“无论对方说什么,先把笑挂在脸上,肌肉记住了,情绪就追不上来”。
“黄大姐您好,我是天岂的阿衡…… 对,宿舍情况确实是四人一间……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帮您留意下附近有没有合租的房源?”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在系统里标记备注,余光瞥见阿杯正对着一份被退回的入职表咬牙切齿。那表格边缘已经被揉得发皱,像块腌过头的咸菜。
上午九点,大厅里突然涌进来十几个求职者。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劣质烟味的混合气体。阿衡的声音很快变得沙哑,他抓起桌上的胖大海含片,囫囵吞下去两片,药片在喉咙里刮出刺痛感。有人嫌填表格太麻烦,把笔一摔骂骂咧咧地走了;有人拿着手机对着招聘海报拍个不停,说要回去 “研究研究”;还有个小伙子非要缠着问薪资构成里的 “绩效部分” 具体能拿多少,阿衡解释到第三遍时,胃突然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他直冒冷汗。
他捂着肚子蹲下去的瞬间,看见阿杯的脚边也放着个药盒,上面 “奥美拉唑” 的字样露在外面。整个办公室里,大概除了刚入职的实习生,每个人抽屉里都藏着胃药。半个月倒一次班的制度把生物钟搅成了烂泥,中班转早班那天,阿衡曾连续四十个小时没合眼,最后是靠着三罐红牛硬撑完早高峰的。
中午十二点,换班的同事匆匆赶来。交接时对方塞给他半个凉透的肉包,“快吃点,下午有个大厂专场招聘,估计没时间吃饭”。阿衡啃着包子往楼梯间走,撞见保洁阿姨正在拖地,水桶里的水浑浊得像泥浆。“小伙子,你们这天天跟打仗似的。” 阿姨直起身捶捶腰,“昨晚十一点多我来收垃圾,你们灯还亮得跟白天一样。”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已经僵硬了。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闪着诡异的绿光,照在墙上那片“天岂与你共成长” 的标语上,显得格外讽刺。
下午的专场招聘果然像场灾难。三百多个求职者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打印机卡纸三次,叫号系统崩溃两次,有个中年男人因为排错队,抓起桌上的宣传册就往阿衡脸上扔。“你们这群骗子!故意折腾人是不是!” 纸张划破脸颊时,阿衡甚至没感觉到疼,只是条件反射地又露出了那个标准微笑。
直到傍晚七点,人群才渐渐散去。他瘫在转椅上,看着地上散落的纸杯、宣传单和吃剩的盒饭,突然很想把桌子掀了。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发来的视频请求。阿衡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才接起来,“我这刚下班,挺好的,不累……”
挂了电话,他发现孙浩天正站在柜台前。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乱得像鸟窝,眼下的乌青比阿衡的还重。他手里捏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颜色深如酱油的茶水。“还没走?” 孙浩天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阿衡摇摇头,指了指桌上堆成山的表单。“孙总,”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
孙浩天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对面写字楼的灯大多已经熄灭,只有天岂这一层还亮得刺眼。“看见那栋楼没有?” 他指着斜对面的玻璃幕墙大厦,“下个月,鼎盛人力要在那里开分公司。他们有资本,有资源,我们这种小公司,除了抢时间,没别的办法。”
他转过身,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现在是招聘旺季,是个窗口期。我们必须在这三个月里站稳脚跟,不然等那些大公司反应过来,我们连汤都喝不上。” 孙浩天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你的持股证明,虽然不多,但天岂要是能活下来,这些就值钱。”
阿衡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感觉像捏着块烧红的烙铁。他知道孙浩天说的是实话,公司的福利手册上确实写着双休、年假和加班费,但没人会真的去要。阿杯的女儿刚满月,他主动申请值夜班;前台小妹准备考研,却从没缺席过一次加班。他们抽屉里除了胃药,还都锁着一份和他手里一样的持股证明。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孙浩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大得几乎能把人拍散架,“等熬过这阵子……”
后面的话阿衡没听清。他看着孙浩天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那个背影佝偻着,像棵被狂风压弯的树。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照进来,在表单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晚上九点,阿衡终于锁上了公司的门。晚风灌进衬衫时,他打了个寒颤,才发现后背的衣服早就被汗湿透了。地铁站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手机显示今天走了三万步,相当于站了十三个小时。
路过便利店时,他买了瓶冰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冰凉的液体流过喉咙,激得胃又是一阵抽搐。阿衡靠在墙上,看着玻璃门里自己的倒影 —— 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
这就是天岂人的日常,白天是打了鸡血的战士,晚上是丢了魂的行尸。
阿衡突然笑了。他不知道这个 “下个月” 能不能真的回去,也不知道天岂能不能熬过这个窗口期。但他知道,明天早上七点,自己还是会准时出现在三号柜台前,露出那个标准的、连肌肉都记住了的微笑。
因为他们都是天岂的赌徒,用健康和时间做赌注,押在一个看不见的未来上。而孙浩天,就是那个握着骰子的庄家,带着所有人,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拼命往前跑。
阿衡在厕所隔间里盯着便池里的泡沫发呆。尿液表面浮着层细密的白色泡沫,久久不散,像劣质啤酒的浮沫。上周体检报告里 “尿蛋白微量异常” 的字样突然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他太阳穴发紧。
隔间门板被外面的人捶得咚咚响。“衡哥好了没?我快憋不住了!” 是新来的实习生小张,声音里还带着没被生活磨平的莽撞。阿衡提上裤子,洗手时看见镜中自己的鬓角 —— 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像撒了把盐,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
“三十二岁是道坎啊。” 他对着镜子扯动嘴角,却笑不出半个弧度。柜子里的胃药旁边新添了瓶六味地黄丸,是上周路过药店时,被穿白大褂的大姐硬塞的。“现在的年轻人都提前养生,你这黑眼圈,肾虚得厉害。” 当时只当是推销话术,此刻后腰传来的酸胀感却在无声应和。
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争吵声。阿衡快步走出去,正看见阿杯揪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衣领,拳头青筋暴起。“你他妈再说一遍!我们天岂是骗子公司?” 男人被推得撞在展示栏上,招聘海报哗啦啦掉下来好几张。“本来就是!” 男人整理着褶皱的衬衫,眼神里全是鄙夷,“压榨员工,忽悠求职者,你们挣的都是黑心钱!”
孙浩天从办公室冲出来时,领带歪在脖子上。他没去管那个男人,反手给了阿杯一记耳光。清脆的响声让整个大厅瞬间安静,连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都清晰起来。“给客户道歉!” 孙浩天的声音劈着叉,额角青筋跳得像条蚯蚓。
阿杯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咬着牙低了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孙浩天盯着散落一地的海报,突然踹翻了旁边的垃圾桶。“废物!一群废物!” 他的皮鞋碾过地上的纸屑,“连个客户都搞不定,还想拿股份?做梦!”
阿衡蹲下去捡海报时,发现阿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冲突,前两次是因为工厂拖欠工资,求职者跑来大闹。每次都是员工受气,孙浩天用 “大局为重” 四个字压下来。
午休时,阿杯把自己关在楼梯间抽烟。阿衡递过去一瓶冰可乐,罐子上的水珠沾湿了手指。“衡哥,你说我们图啥?” 阿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烟灰掉在磨破的牛仔裤上,“上个月我女儿发烧到四十度,我在这跟个醉汉道歉到半夜。刚才那孙子,明明是他自己伪造学历被查出来,倒打一耙!”
阿衡拧开可乐喝了一大口,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股苦涩的甜。他想起上周去医院,候诊时听见两个医生聊天。“现在的年轻人,三十岁的年纪,五十岁的身体。”“可不是嘛,昨天那个做互联网的,才三十五,急性心梗。” 当时只觉得是别人的故事,此刻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下午的管理层会议,阿衡作为优秀员工代表被拉去旁听。会议室的投影仪上,红色折线像条毒蛇,缠着 “竞争对手月度增速” 几个字。孙浩天用激光笔重重戳着屏幕:“鼎盛已经在开发区设点了,我们必须提速!从下周开始,所有项目周期压缩到七天,每周五必须出成果汇报!”
底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市场部经理王大姐推了推眼镜:“孙总,七天太赶了,企业背景调查至少需要三天……”“那就两天!” 孙浩天打断她,手指关节敲着桌面,“背景调查简化流程,重点查有无犯罪记录就行!我们要的是速度,不是完美!”
阿衡看着孙浩天鬓角的白发,突然发现这个男人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只是那双眼睛里的野心,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散会时,他听见王大姐跟人事主管嘀咕:“上周劝退的那批人,补偿金还没发呢……”“发什么发,孙总说他们绩效不达标,按合同算自动离职。”
夜幕降临时,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阿衡望着窗外模糊的霓虹,想起十年前刚毕业时的自己。那时候在国企做人事,朝九晚五,周末去爬山露营,口袋里揣着几百块钱都觉得踏实。后来国企改制,他拿着补偿金进了天岂,以为能跟着孙浩天干出番事业。
“衡哥,这份表单你帮我看看?” 小张抱着一摞文件走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阿衡接过来看了眼,表格里的数据错得离谱。“你这是怎么做的?”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像极了当初的阿杯。小张吓得脸都白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阿衡突然住了口。他想起上周自己把咖啡泼在阿杯桌上,就因为对方递错了一份文件。那些曾经被他鄙视的暴躁和不耐烦,正顺着血管,一点点爬进他的骨头里。
凌晨两点,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打印机还在吞吐着文件,发出单调的咔嗒声。阿衡靠在椅背上,手机屏幕亮着,是妻子发来的信息:“儿子说想爸爸了,你这周能早点回来吗?” 他编辑了半天,最终只回了三个字:“不确定。”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孙浩天拿着保温杯走过来。“还没走?” 他递过来一杯热茶,茶叶在水里翻滚,像一群挣扎的虫子。“孙总,我们这样…… 真的能撑下去吗?” 阿衡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单薄。
孙浩天望着窗外的暴雨,沉默了很久。“阿衡,你知道外面为什么不卷吗?”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因为他们有卡点。制造业有设备限制,金融业有政策限制,教育业有师资限制。可我们这行没有,人力中介的门槛太低了,低到随便拉几个人就能开张。”
他转过身,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我们没有资本,没有背景,唯一的优势就是快。别人用一年试错,我们用一个月。别人用一个月调整,我们用一周。等那些大公司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占领市场了。”
阿衡看着孙浩天的脸,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像个赌徒,押上了所有人的青春和健康,去赌一个看不见的未来。而他们这些员工,不过是赌桌上的筹码,用完了就扔。
暴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阿衡想起体检报告上的各项异常指标,想起妻子眼角的皱纹,想起儿子在视频里怯生生的样子。他慢慢站起身,将那份刚打印好的表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孙总,我明天想请个假。”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窗外的霓虹透过雨幕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孙浩天愣住了,随即点了点头。“好。”
走出写字楼时,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阿衡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泥土的腥气,是久违的自由味道。他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天岂的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比 KpI 更重要。
雨还在下,冲刷着这座城市的疲惫和喧嚣。远处的写字楼里,依旧亮着无数盏灯,像一个个巨大的蜂巢,里面挤满了和他一样的蜜蜂,在命运的漩涡里,不知疲倦地飞舞着。
阿衡踩着晨会前最后三分钟冲进大厅,裤脚还沾着地铁站台上的雨水。打卡机 “嘀” 的一声时,他正弯腰揉着酸胀的膝盖,上周带求职者去电子厂实地考察,在厂区水泥地上来回走了两万步,现在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玻璃。
“衡哥,鼎盛那边又来挖人了,刚才在门口堵着阿杯呢。” 前台小妹压低声音,手里的订书机 “咔嗒” 一声,把三份离职证明钉得整整齐齐。阿衡没接话,径直走向柜台,昨晚熬夜整理的企业用工需求表还摊在桌面上,被空调风吹得边角发卷。
公示栏前突然围拢过来一群人,比平时早到半小时的王大姐举着手机拍照,屏幕反光里能看见她笑皱的眼角。“真分啊?孙总这次来真的?” 阿杯挤开人群,手指在分红明细表上划过,停在自己名字那一行时突然回头,保温杯在柜台上磕出清脆的响,“够给我那台破打印机换三个硒鼓了!”
孙浩天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站在人群外,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上个月跟精密仪器厂的合作超额完成,” 他声音不高,却盖过了大厅里的嘈杂,“利润按贡献度分,以后每月都这样。天岂要是棵树,你们都是扎根的土。”
阿衡摸着自己名字后面的数字,想起上周去给机械厂送工人,老板塞给他的两条烟还在抽屉里没动。现在突然觉得,那些烟的味道,远不如这张纸来得踏实。
变化是从第二天的晨会开始的。以往需要孙浩天盯着才有人擦的招聘信息展示板,不知被谁用酒精棉擦得锃亮,连边角的胶痕都刮干净了。阿杯主动把自己整理的《工厂用工禁忌手册》复印了几十份,分发给每个柜台;王大姐则把堆积了半个月的企业反馈表全部录入系统,Excel 表格里的批注详细得像说明书。
周三下午突然断电,整栋写字楼陷入一片漆黑。鼎盛人力的人在对面楼里拍窗户起哄,天岂的人却摸出手机开着手电筒继续干活。阿衡举着手机给求职者登记信息,光线下看见阿杯正蹲在地上,用打火机照着检查线路接口,额头上的汗珠坠在鼻尖,却笑着说:“省得叫电工了,以前在电子厂学过这手艺。”
转折发生在孙浩海空降的那天。这个梳着油亮大背头的男人,提着鳄鱼皮公文包走进来时,大厅里的键盘声突然稀稀拉拉起来。他把镀金钢笔往会议桌上一拍,打印好的新章程滑到每个人面前:“亲兄弟明算账,公司是浩天的,利润自然该他拿大头。”
章程上的黑体字刺得人眼睛疼:七成归董事长,三成留作公司发展,员工薪资冻结三年。
王大姐手里的荧光笔 “啪” 地断成两截,蓝色油墨溅在崭新的西装裤上。阿杯刚接的求职者电话突然拔高音量:“你们这岗位薪资怎么跟昨天说的不一样?” 他捂着脸听筒骂了句什么,挂断时把鼠标垫都扯皱了。
第二天早上,阿衡发现公示栏里的分红明细表被人撕走了,留下一道丑陋的胶痕。阿杯的《工厂用工禁忌手册》散落在垃圾桶旁,被咖啡渍泡得字迹模糊。最要命的是企业反馈表,王大姐录入系统的批注被删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干巴巴的表格,像被抽走了骨头的尸体。
“衡哥,精密仪器厂来电话,说我们推荐的人里有三个简历造假。” 小张抱着文件发抖,昨天刚签的合同副本上,甲方代表的签字被咖啡洇得看不清,“孙副总说让我们自己去跟厂家解释,他不管。”
阿衡捏着那份造假的简历,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得一脸诚恳。上周面试时他就觉得不对劲,学历证书的钢印模糊不清,当时想多核实几句,却被孙浩海打断:“差不多就行,别耽误签单。”
大厅里的打印机突然开始疯狂吞吐纸张,全是鼎盛人力的招聘简章。阿杯站在旁边冷笑,手里的碎纸机正 “嘎吱嘎吱” 嚼着天岂的员工手册。“他们给的提成比这高三个点,” 他头也不抬,“反正都是填表单,给谁填不是填?”
王大姐在收拾东西,纸箱里装满了历年的用工数据分析表。“女儿学校门口的打印店要转让,” 她把最后一本《劳动法实务》塞进箱子,“至少不用天天看谁的脸色。”
暴雨倾盆而下时,孙浩海正在办公室里摔杯子。“一群白眼狼!给你们口饭吃就不错了!” 玻璃杯碎片溅到走廊上,阿衡踩着碎片走过,听见孙浩天在里面低声哀求:“哥,再这样下去,公司真要黄了……”
雨最大的时候,鼎盛的老板撑着伞站在门口,手里摇着一沓聘用意向书。“天岂的兄弟过来,底薪加三成,提成另算。” 他嗓门洪亮,像菜市场喊价的商贩,“孙浩天不懂事,我懂。”
阿杯第一个走了出去,接着是王大姐,然后是三个刚入职半年的年轻人。阿衡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街道,想起十年前刚做人力中介时,骑着电动车跑遍全城工厂的日子。那时候没办公室,就在路边摆摊,一张折叠桌,两把塑料凳,却比现在踏实。
“阿衡,这份解聘通知书……” 小张递过来的文件上,甲方签字处是孙浩海龙飞凤舞的笔迹,被解聘的员工名单里,赫然有他的名字。
雨停时,孙浩天突然把所有人叫到大厅。他手里捏着一份解聘书,孙浩海的名字被红笔划得乱七八糟。“以前是我糊涂,” 他把新的分配方案拍在桌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五成利润分给大家,三成留公司,两成归我。谁要是还想走,我不拦着。”
没人说话,只有打印机重新启动的声音。阿杯抱着鼎盛的意向书站在门口,雨水顺着裤脚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王大姐把纸箱又搬了回来,《劳动法实务》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阿衡拿起笔,在新方案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窗外的霓虹透过水汽折射进来,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忽然明白,人力中介这行当,卖的从来不是劳动力,是人心里的那点踏实。你给人踏实,人就给你干活;你让人寒心,人就给你撂挑子。
夜深时,天岂的灯又亮了。阿衡核对完最后一份用工合同,听见阿杯在给精密仪器厂打电话:“王经理您放心,明天我亲自带新人过去,保证没问题……” 王大姐的键盘声噼里啪啦响着,新录入的批注比以前更详细了。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依旧闪着绿光,照在墙上 “诚信为本” 的标语上。阿衡端起冷掉的茶喝了一口,苦涩里竟尝出点回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