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县城的春天来得迟些。汽车驶离国道,拐进通往秦家老屋那条熟悉又陌生的窄巷时,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面,发出沉闷的颠簸声。秦风摇下车窗,混杂着泥土、炊烟和淡淡煤灰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刻进骨子里的气息。
巷子依旧狭窄,两旁是低矮的砖瓦房,间或夹杂着几栋新起的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显得有些突兀。老秦家的院门还是那扇刷着绿漆、边角已有些锈蚀的铁门,门楣上“光荣教师之家”的搪瓷牌子,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红漆斑驳,字迹却依旧清晰。
秦风推开车门,双脚落在坚实而略显粗粝的地面上。秘书李浩然提着几盒营养品跟在后面。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刚抽出嫩绿的新芽,树下的小石桌旁,父亲秦战正戴着老花镜,就着午后有些慵懒的阳光,翻阅着一本卷了边的《古文观止》。母亲陈芳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脸上瞬间绽开的笑容如同春日里最温暖的光。
“爸,妈。”秦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连日奔波和巨大压力留下的痕迹。
“回来啦!”陈芳快步迎上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拉住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眼圈瞬间就红了,“瘦了……黑了……云峡那边,累坏了吧?”
“还好,妈。”秦风笑了笑,握住母亲粗糙却温暖的手。
秦战放下书,摘下老花镜,站起身。老人身板依旧硬朗,只是鬓角的白发比上次回来时又多了许多。他拍了拍秦风的肩膀,力道沉稳:“进屋说。”
老屋的陈设几乎没变,只是更显陈旧。客厅墙上挂着秦战教书时得的奖状,玻璃框里秦风从小到大的照片依旧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陈年木质家具特有的味道。
饭桌上,陈芳不停地给儿子夹菜,絮叨着家长里短,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老人过世了,巷口的小卖部换了新招牌……秦风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几句。秦战话不多,只是默默喝着汤,目光不时落在儿子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
饭后,陈芳收拾碗筷进了厨房。秦战示意秦风跟他到里屋。
里屋光线稍暗,靠墙立着一个老式的红漆木柜。秦战从柜子最上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深蓝色、边角磨损的硬纸相册。他翻开相册,手指在泛黄的照片间摩挲,最终停在了一页上。
“看看。”秦战将相册递到秦风面前。
秦风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是华清大学校门前,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照片中央,是穿着洗得发白T恤、眼神明亮锐利如星辰的自己。而站在自己斜后方,笑容明媚、带着一丝矜持与骄傲的,正是秋雨燕。阳光正好,青春飞扬,未来似乎有无限可能。
秦战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穿过岁月的溪流:
“这张照片,我跟你妈看了很多年。每次看,都能想起你刚上大学那会儿的样子。有冲劲,有理想,眼睛里装着整个世界。”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老花镜片,深深地看着秦风,那眼神仿佛能洞穿儿子此刻肩上无形的千钧重担:
“云峡的事,报纸上、电视里,多多少少能看到一点。难,爸知道。险,爸也知道。”
秦战的手指轻轻点在照片上秦风年轻的脸庞:
“位置越高,风越大。诱惑多,陷阱也多。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容易忘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砝码,落在秦风的心上:
“忘了当初,是为了什么,才走上这条路。”
秦风的心猛地一颤!照片上那个眼神清澈、对未来充满纯粹热望的自己,与此刻镜中那个眉宇间刻着风霜、眼底沉淀着复杂与决断的自己,仿佛隔着时空对视。父亲的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穿透了所有喧嚣、权谋、甚至那些看似宏大的“重建”使命,直指那颗最初跳动的赤子之心——为民请命,为国担当!
不是为了权位!不是为了虚名!更不是为了在废墟上建立起只属于自己的丰碑!
秦战将相册轻轻合上,郑重地放在秦风手中:
“拿着。无论走多远,爬多高,常看看。别忘了,出发时的这颗心。”
秦风双手接过相册,指尖感受到硬纸板粗糙的纹理和岁月沉淀的重量。他喉头滚动,想说点什么,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本承载着青春印记和父亲深沉嘱托的相册紧紧抱在怀里。
走出里屋,陈芳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看到儿子抱着相册,眼圈又红了。她放下果盘,拉着秦风的手,声音哽咽:
“风啊,工作要紧,可也得顾着点自己……还有雪丫头,”她抹了抹眼角,“她工作也忙,省里那么大摊子……下次,下次一定带她回来吃饭!妈给她炖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
“妈……”秦风的声音也有些发涩,“好,下次一定带她回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老屋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短暂的团聚时光在家长里短和无声的温情中流淌。秦风知道,他不能久留。云峡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等待,还有无数未竟的事业需要他去推动。
告别父母,坐进返程的越野车。车子缓缓驶出小巷,秦风透过后视镜,看着父母站在院门口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他低下头,轻轻摩挲着手中那本旧相册的封面,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副驾驶座上那个青花瓷茶罐——林振邦书记赠予的“东篱春茶”。一旧一新,一轻一重,却如同两枚烙印,深深烙在他的灵魂深处。
车子驶上国道,加速奔向云峡。窗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秦风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父亲那句“别忘了出发时的这颗心”在脑海中反复回响,与林书记那句“这间屋子比任何报告都说明问题”交织碰撞,激荡出深沉的回音。
就在这时!
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是秘书李浩然打来的!
秦风立刻接通。
电话那头,李浩然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奔跑后的喘息,穿透电波,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秦风耳边:
“书记!书记!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西城区养老中心!主体结构——提前封顶了!”
“就在刚才!最后一斗混凝土浇筑完成!现场鞭炮都放起来了!工人们都在欢呼!老人们……老人们都哭了!”
秦风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擂动!
西城区养老中心!那个承载着无数孤寡老人冬日暖阳梦想的地方!那个他曾顶着巨大压力、甚至不惜“逼宫”也要为其争取启动资金的民心工程!那个在图纸上勾勒了无数遍、凝聚了无数人期盼的建筑!
提前封顶了!
眼前仿佛瞬间闪过养老中心工地灯火通明的夜晚,工人们挥汗如雨的身影;闪过王奶奶攥着全家福照片时那浑浊而期盼的眼神;闪过李大娘熬夜纳出的厚实棉鞋底;闪过自己站在市长办公室里,面对李志强时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
所有的艰难险阻,所有的明枪暗箭,所有的压力与质疑,在这一声“提前封顶”的捷报面前,都化作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秦风握着手机,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车窗外,暮色苍茫,但远方云峡城区的方向,无数灯火正次第点亮,如同繁星坠落人间,汇聚成一片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