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窗纸刚泛出一点鱼肚白,符轻容就已起身,在灶台边忙碌起来。铁锅滋滋作响,混着野菜和稷米面的香气,悄悄漫进里屋。梅念被这股香味勾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望见母亲正低头往竹篮里装着刚烙好的菜饼子,父亲则在一旁默默束紧腰带,动作轻得怕惊扰了他。
“娘,做什么呢?好香。” 他哑着嗓子问,小身子裹着单薄的被褥,像只刚睡醒的小猫。
梅远转过身,拿起一个温热的菜饼子递过来,脸上带着刻意挤出的笑:“来,儿子,这个给你。爹今天进山,给你打只大老虎回来,让你尝尝肉味。”
符轻容连忙从儿子手里拿过饼子,往竹篮里塞:“这是你爹进山的干粮,小池乖,咱们等会儿吃别的。”
“不差这一个。” 梅远按住妻子的手,又把饼子塞回梅念手里,揉了揉他的头顶,“儿子,跟娘在家乖乖等着,爹很快就回来。” 说完,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胡茬蹭得梅念咯咯直笑。
随后,梅远背起墙角的柴刀 —— 家里没有弓箭,全村也只有两三户人家藏着老旧的弓 —— 大步跨出了门。
这次进山是为了秋税,全村三十多个青壮全出动了,分作两队往深山里去。符轻容拉着梅念追到村口,望着丈夫的身影汇入人群,直到那片攒动的背影消失在山路拐角,才牵着儿子默默往回走。
一整个上午,母亲都没怎么说话,坐在屋门口望着山路的方向,脸上没了往日的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忧虑。梅念见她不开心,便踮着脚想去够窗台上晒的野枣,想递到娘嘴边。
符轻容被他逗得牵了牵嘴角,摸了摸他的头:“小池乖,去找虎子他们玩会儿吧,娘在这儿等爹。”
梅念听话地跑出去,和同村的小伙伴在晒谷场追逐打闹。中午回家,母亲简单热了些剩粥,他扒拉了几口,又被催着出门:“去找虎子玩,娘在家收拾收拾。”
他跑出门才发现,今天的村子格外安静。往常这个时辰,田埂上该有妇人锄草的身影,可此刻家家户户的门都敞着,却不见人下地。女人们要么坐在门槛上做针线,要么聚在村口老榕树下,眼神都朝着山路的方向,谁也不怎么说话。
梅念隐约知道,大人们在怕。以前也听爹娘说过,进山狩猎总有意外,轻则带伤回来,重则…… 他不敢想下去,只攥着手里啃了一半的菜饼子,望着山路尽头,盼着爹能快点带着大老虎回来。
午后的阳光正烈,村口忽然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明子叔浑身是血地冲过来,粗布短褂被撕开几个大口子,沾满泥污的脸上全是惊魂未定的惨白,他踉跄着扑到梅念家门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符轻容刚端着水盆走出屋,见状瞬间僵在原地,手里的木盆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清水混着泥土溅了满地。她的脸霎时白得像纸,双腿一软,重重瘫坐在门槛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 那身血,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早已说明了一切。
“明子这是……”“怕是出事了……”
村里的妇人闻声都涌了过来,围在梅念家院门口,有人捂住嘴低低啜泣。人群里,两个妇人腿一软瘫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 她们的男人,也在进山的队伍里。
梅念正和虎子在晒谷场玩,见自家门口围了好多人,便跟着小伙伴们跑过去。远远就听见大人们嘴里飘出 “死了”“被野猪拱了” 的字眼,他还不明白那些词的意思,只觉得气氛怪怪的。
等人群渐渐散去,路过的村民都朝着他看,眼神里带着他看不懂的同情。梅念却没在意,只想着爹是不是快回来了,他拨开人群冲进院子,拉住母亲冰凉的手,仰着小脸问:“娘,是不是爹打了大老虎?要回来了吗?”
符轻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雨,砸在梅念手背上,烫得惊人。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挣扎着站起身,走到隔壁林婶家门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嫂子,帮我照看小池片刻,我…… 我去接当家的回来。”
林婶红着眼圈点了点头,伸手想扶她,却被轻轻避开。
符轻容转头看向梅念,蹲下身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抖得厉害:“小池乖,在家等娘,要听婶娘的话,不许乱跑。”
可那天,直到月上中天,去山里的大人们也没回来。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几个汉子抬着两副简陋的木板担架,一步一步挪回了寒风村。担架上盖着茅草,边缘渗出暗红的血渍。
刚满五岁的梅念,还不懂什么是 “死”,什么是 “永别”。他只跟着村长走到村后的山坡上,看着大人们在地上挖了两个土坑,把盖着草席的木板放进去,然后一铲一铲填土。村长按着他的头,让他对着新堆的土坟磕头,额头磕在冰凉的地上,他却只觉得茫然。
磕完头,他跑到那两堆新土前,扒着草席的边角往里看,小声喊:“爹,娘,小池饿了。”梅念不知道为什么父母要被埋在土里,以为他们只是睡着了,等会就能醒了,叫自己。风从山坡上吹过,带着泥土的腥气,没有任何回应。
后来明子叔才哽咽着告诉他,阿远是为了护着同队的人,被发狂的野猪用獠牙顶穿了肚子,肠肚都流了出来,当场就没了气。而符轻容跟着去寻丈夫遗体时,因为忧心加上骤然丧夫的打击,加上山路不好走,又是晚上,心神恍惚间踩空了山路,从悬崖上摔了下去,等第二天被找到时,身体都已经凉透了。
村里人散去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梅念一个人。他坐在冰冷的土炕边,摸着爹娘平时睡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余温,却再也等不到有人笑着叫他 “小池” 了。
就在这时,一道黑袍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是之前见过的那位老者,他望着屋里孤零零的孩童,浑浊的眼底似乎藏着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话。
旁观的梅念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看到父母身陷险境,他冲过去,想挡在父亲身前,想拉住失神的母亲, 可身体却一次次穿透他们的身影,指尖连一丝温度都触不到。
他朝着跌落悬崖的母亲伸出手,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他跪在父母的遗体旁,一遍遍地喊着 “爹”“娘”,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可这一切都只是徒劳,他的焦急、他的痛苦、他的歇斯底里,在这片真实却又虚幻的场景里,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野猪顶穿腹部,看着母亲失足坠崖,看着那两副担架抬回村子时,草席下渗出的暗红血迹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从这天起,那个在榕树下等爹爹、抱着娘亲撒娇的小池,成了寒风村的孤儿。他看着年幼的自己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接过村民递来的半个菜饼子,看着他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蜷缩着睡觉,看着他对着父母的坟茔发呆 —— 那是曾经被捧在手心的孩子,如今要靠旁人的接济才能活下去。
梅念悬在半空,红透的眼眶早已干涩,可胸腔里的钝痛却越来越烈,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明明知道这是过往的幻象,却比亲身经历时更痛彻心扉 —— 因为这一次,他看清了所有细节,却从头到尾,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