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司查账的第七日,荣国府议事厅的檀木窗棂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发烫。
王熙凤扶着案几站起身时,翡翠镯子磕在梨木雕花上,"当啷"一声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诸位都看看吧。"她将一叠盖着朱印的账册"啪"地拍在桌上,脂粉下的脸色白得像新糊的窗纸,"去年冬月到今年春闱,库房支出去的银子比收进来的多了整整三千六百两——这还是没算上老太太屋里那笔老例的。"
底下坐着的族中长辈们霎时炸开了锅。
三太太拍着膝盖直叹气:"我就说各房月钱不能涨,偏有人说姑娘们要体面......"四叔公捻着胡子咳嗽:"田庄的租子也该查查,前儿我那庄子的周头还说今年雨水好......"
贾悦垂眼盯着自己茶盏里晃动的碧螺春,指节在桌下微微发紧。
她昨日替王熙凤核了三遍旧账,早算出这窟窿远不止三千六——但此刻看这些平日只知争田产分月钱的族人,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都静一静!"王熙凤拍了下桌子,金护甲在案上划出道浅痕,"今日请各位来,是要商量对策。"她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贾悦身上,"五妹妹,你素日最是心细,可有什么主意?"
满厅的目光唰地聚过来。
贾悦感觉到后颈被晒得发烫,却慢慢直起腰。
昨日在沁芳闸边,她望着碎成金箔的月亮想了整夜,此刻终于将腹稿吐了出来:"如今之计,非开源即节流。
节流的话,各房月例得减——姑娘们的头油胭脂按旧例减半,爷们的马料钱也得核减三成。
开源么......"她顿了顿,从袖中抽出张田庄分布图,"东郊外那七顷荒地,原是太祖皇帝赏的,如今荒着也是荒着。
不如招佃户签永佃契,每年收定额租银,总比现在靠庄子里报虚数强。"
"这不是打我们的脸么!"七叔公拍案而起,"我家兰哥儿才中了秀才,月钱减了像什么话?"三姑娘探春捏着帕子咬唇:"五姐姐,我屋里的丫头都是自小使惯的,减了月钱她们......"
"三妹妹。"贾悦打断她,目光扫过厅中,"上月宝姐姐屋里的大丫头坠儿,不过多支了五钱头油钱,林姐姐就拿月钱垫了。
这府里的体面,从来不是靠银子堆的。"她转向王熙凤,"凤姐姐,老太太屋里的例钱,我昨日问过鸳鸯姐姐,说是老祖宗说了,她这把年纪吃穿用度能省就省。"
王熙凤的眼底闪过丝亮色,刚要说话,外头突然传来小丫头的尖声:"不好了!
宁国府的周瑞家的来报,珍大爷把东暖阁的汝窑天青瓶卖了!"
厅中霎时静得能听见房梁上的落灰。
贾悦心头一沉——她早料到贾珍失了权柄不会安分,却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动了祖产。
王熙凤的指尖重重叩在账册上:"尤氏呢?
她怎么不管?"
"尤奶奶说......"周瑞家的缩着脖子,"说珍大爷把库房钥匙砸了,还说'我卖自己的东西,轮得着谁管'。"
贾悦突然想起昨日尤氏塞给她的那包桂花糖——那是尤氏回母家时带的,说"五姑娘总帮我,这点心意你别嫌"。
她站起身:"凤姐姐,我去宁国府看看。"
宁国府的库房门半敞着,地上还散着几片青瓷碎片。
贾珍歪在廊下的竹榻上,怀里抱着个白瓷酒壶,脸红得像刚泼了层胭脂:"五丫头来兴师问罪?
我卖的是我宁国府的东西,关你荣国府什么事?"
"珍大爷。"贾悦盯着他脚边那截断了的钥匙,"那汝窑瓶是太奶奶陪嫁的,去年老太太还说要传给蓉哥儿娶亲用。"她顿了顿,"再说了......"她从袖中摸出张纸,"监察司的人前日查账时,说宁国府的田契少了三张。
您说要是让他们知道祖产被变卖......"
贾珍的酒意霎时醒了大半。
他踉跄着站起来,酒壶"哐当"摔在地上:"你......你威胁我?"
"我是替蓉哥儿着想。"贾悦的声音放软了些,"他下月就要定亲,要是让人知道宁国府连祖产都保不住......"
"够了!"贾珍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哽咽,"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从前要什么有什么,如今连买只鸽子都要打报告......"他突然抓起地上的碎片,"不卖这些,我拿什么养那些清客相公?
拿什么去戏园子里听曲儿?"
贾悦望着他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尤氏昨日说的话:"大爷从前不是这样的,他刚袭爵那年,还带着我去庄子里看收成......"她轻轻叹了口气:"珍大爷,您若信我,这库房的钥匙我替您收着。
每月给您留五十两银子零用,够您听曲儿吃酒的。"
贾珍盯着她,半天突然笑了:"好,好个贾悦......"他弯腰捡起钥匙,"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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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贾悦回到荣国府时,西斜的日头已经把游廊染成了蜜色。
她刚转过穿堂,就见沈墨立在垂花门前,月白直裰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玉牌闪着温润的光。
"户部的旧档查着了。"他递给她个油纸包,"我父亲从前的同僚,现在管着盐引批文。
有位张老爷愿意注资,条件是贾府替他担保三成的淮盐生意。"
贾悦拆开纸包,里面是份草拟的契约。
她快速扫过条款,指尖在"风险共担"那行停住:"张老爷要的是贾府的名声背书,但盐引生意本就风险大......"
"我知道。"沈墨从袖中又掏出份补充协议,"我加了两条:贾府不参与经营,只收一成固定红利;若遇官盐滞销,张老爷需先赔付贾府本金。"他望着她,"这样可还稳妥?"
贾悦抬头看他,阳光正落在他眉骨上,将眼睫的影子投在眼下,像片小扇子:"你总是想得周全。"她将契约收进袖中,"明日我和凤姐姐商量,若可行......"
"五姑娘!"
刘姥姥的声音从角门传来。
老人挎着个蓝布包袱,鬓角沾着草屑,见了贾悦就直搓手:"我刚摘了新花生,给姑娘送些来......"她压低声音,"听说府里用钱紧,我......"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几张泛黄的地契,"这是我那远房侄子在通州的地,说能抵五百两。
姑娘先拿去用,等宽裕了再还我......"
贾悦的眼眶突然发热。
她握住刘姥姥的手,那双手糙得像老树皮:"姥姥的心意我领了,这地契说什么也不能收。"她提高声音,"但姥姥这份心,该让族里的姐妹们都知道——咱们贾家,不只有大房二房,还有这些真心相待的亲戚!"
暮色漫进院子时,贾悦在书房里摊开所有账册。
沈墨替她研着墨,墨香混着窗外的荷香,在暖黄的烛火里流转。
"你今日这一番,动了月例,改了田租,还断了贾珍的财路。"沈墨望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那些被削减月钱的主子,被断了虚账的庄子头,还有贾珍养的那些清客......"
"我知道。"贾悦的指尖划过账册上的数字,"可再不动,等监察司的人查到更要紧的......"她突然顿住,目光落在页脚一行极小的批注上:"乾隆三年春,支银五千两,事由:修茸家庙。"
沈墨凑过来看:"这有什么?"
"家庙的修茸银子,我前日问过赖升家的。"贾悦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说那年根本没动过一砖一瓦。"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烛火猛地一跳,将那行字的影子投在墙上,像道细长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