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个铜盆,正有些不耐烦地用木勺敲击着盆沿。

“当!当!当!”

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发药了,发药了!”

另一个家丁粗声吆喝着,语气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

队伍,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开始缓慢地蠕动起来。

一只只枯瘦、肮脏、布满病容的手,从破旧的衣袖下伸了出来。

他们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有缺了口的粗瓷大碗,有勉强能盛水的破瓢,甚至还有直接用手拢着的。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期盼与恐惧的复杂神情。

药汁盛放在一口半人高的大木桶里。

颜色深褐近乎墨黑,散发着一股浓烈而霸道的药味。

那气味,光是闻着,就足以让人喉头发紧,胃里阵阵翻腾不休。

家丁舀药的动作很是粗鲁,药汁常常溅出桶外,滴落在地上,与泥土混作一团。

领到药的人,大多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洒了分毫。

他们曾对这药抱以最大的希望。

可如今,看着棚角那垂死的孩子,看着不远处抽搐的老人,那希望之中,已然掺杂了太多太多的疑虑与恐惧。

突然。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一个身材有些矮壮的汉子,倏地将刚接到手的那碗药,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粗陶药碗应声而碎,深褐色的药汁四下飞溅。

滚烫的药汁,溅到了旁边人的脚上、腿上,烫得他们惊叫着向后跳开,一片混乱。

那汉子站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目赤红。

他指着地上那一片狼藉,又指着棚角里气息奄奄的孩童,和那仍在无意识抽搐的老人。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声怒吼。

“这是杀人的毒药!”

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沙哑变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这汉子的老母亲,昨日也是服了这药,起初看着是好了些,可夜里便发起高热,如今已是人事不省。

他守了一夜,眼睁睁看着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弱,心中的悔恨与愤怒,早已积压到了极致。

方才看到那孩子和老人的惨状,他再也压抑不住。

与其让更多人重蹈覆辙,不如他来撕开这虚伪的假象。

哪怕,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

他朝着那些依旧麻木排队的人群怒吼,声音里带着血泪般的控诉。

“太子爷的药,灌下去是催命符!”

“是要把咱老的小的,都送上西天啊!”

整个药棚,因为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那些正要领药的,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那些已经领到药的,捧着药碗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汉子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棚内回荡。

他胸中的怒火与绝望,瞬间点燃了周围人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愤。

紧接着,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那些声音,起初还细若蚊蚋,带着迟疑与恐惧。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

“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太子的药,真的会害死人?”

“我婆娘喝了药,也是越来越不好了。”

另一个干瘦的汉子顿时从人群中跳了出来,脸上带着与那先前汉子如出一辙的悲愤。

他枯瘦的手指,直指着那桶浓黑的药汁,声音尖利得像是要撕破人的耳膜。

“就是!我爹喝了三碗,昨晚上就蹬腿了!”

他眼眶通红,布满了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守着亲人从希望走向绝望。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先前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原本空洞的眼神中,也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恨意。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发药的家丁,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啊——!”

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披头散发地朝着一个发药的家丁猛扑过去。

她那枯瘦的手,此刻却充满了惊人的力道,长长的、肮脏的指甲,直朝着那家丁的脸上抓去。

“我闺女才五岁,一碗下去就没气了!还我闺女命来!”

那家丁哪里料到这群平日里逆来顺受的灾民会突然暴起发难。

他被妇人那股子拼命的架势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却还是被抓了几道血痕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这一下,像是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人群中,积压了数日的恐惧、绝望、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打死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他们拿我们当畜生试药!”

“还我爹命来!”

哭嚎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有人哭嚎着,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盛着药汁的大木桶,想要将其打翻。

有人顺手抓起地上摔碎的瓦片,那锋利的边缘,在晨光下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更多的人,则是疯狂地推搡着身边一切可以推搡的东西,桌椅、木板、甚至是身边的人。

场面,瞬间失控。

太子府的那几个家丁,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他们猝不及防,瞬间便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他们身上,头上。

脚也毫不留情地踹向他们。

“哎哟!”

“别打了!别打了!”

家丁们发出惊恐的惨叫,抱头鼠窜,却根本无处可逃。

那半人高的大药桶,在混乱中被人合力推倒。

“哐当——”

一声巨响。

浓黑腥臭的药汁倾泻而出,瞬间浸透了地面,污浊不堪。

那股霸道刺鼻的药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在整个药棚,令人作呕。

“反了,反了!”

“都反了天了!”

就在此时,十几道身影,如狼似虎般地从棚外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腰悬佩刀的班头。

正是顺天府的衙役。

他们个个手持水火棍,面目凶恶,显然是得了消息,前来弹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