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眼疾手快,在她膝盖弯曲之前,及时伸手将她扶住。

“夫人万万不可如此,折煞下官了。”

杨阁老夫人却是不肯起身,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陈院判,您、您就是我杨家的再生父母,是我杨家的救命恩人啊!”

“若非您及时出手,我家老爷他、他……”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唯有不断地摇头,表达着心中的后怕与感激。

这份恩情,太重了。

她心中清楚,今日若非陈进,杨家怕是就要塌了天。

从今往后,陈院判但凡有任何差遣,杨家上下,定当万死不辞,以报今日活命之大恩。

陈进微微欠身,语气依旧平和。

“夫人言重了。”

“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分内之事。”

“阁老吉人自有天相,下官也只是尽了绵薄之力而已。”

他并没有居功自傲,这份从容与淡定,更让杨阁老夫人心中钦佩不已。

这位年轻的院判,不仅医术通神,这份心性与担当,也远非寻常医者可比。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小瓷瓶,递到杨阁老夫人手中。

“这是后续的药,每日三次,每次一指节的量,用温水化开后,给阁老服下。”

“阁老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元气大伤,还需细心调养,万不可再有丝毫差池。”

“饮食上,也需以清淡易克化的流食为主,切忌油腻辛辣,以免损伤脾胃,妨碍药力吸收。”

他叮嘱得十分仔细。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杨阁老夫人双手接过瓷瓶,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她用力点头,将陈进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下官都记下了,多谢陈院判提点。”

她顿了顿,眼神中带着一抹期盼。

“那,我家老爷,何时才能醒来?”

陈进沉吟片刻。

“阁老此次耗损过甚,如今虽保住了性命,但神思疲惫,一时半刻怕是难以苏醒。”

“快则一两日,慢则三五日,待元气稍复,神识自会清明。”

“夫人不必过于忧心,耐心等待便可。”

听他这么说,杨阁老夫人心中那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不少。

只要人能救回来,多等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陈进见杨阁老的情况已然稳定,便有了告辞之意。

“阁老这边既然已经无碍,下官也该回疫所去了。”

“城中疫情尚未平息,还有许多病患等着救治,下官实在不敢在此久留。”

杨阁老夫人闻言,心中虽有不舍,但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如今城中霍乱肆虐,陈院判身为太医院的栋梁,肩上的担子自然极重。

能在这般危急的时刻,亲自前来为自家老爷诊治,已是天大的情分。

“陈院判高义,老身不敢强留。”

她连忙吩咐下人。

“快,备厚礼,送陈院判!”

陈进摆了摆手。

“夫人不必客气,下官告辞。”

他朝着杨阁老夫人与那位依旧处于震惊中的郎中略一拱手,便转身快步离去。

救治杨阁老,对他而言,固然意义重大。

但这只是无数危急病患中的一个。

城中还有更多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百姓,等着他去施以援手。

他不能,也不敢有片刻的耽搁。

他心中清楚,杨阁老之事,不过是冰山一角。

太子那所谓的神药,正在京城各处,制造着更多的悲剧。

若不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救不过来这许多无辜的性命。

翌日。

破晓的天光,只吝啬地给这座笼罩在疫病阴影下的京城,抹上了一层病恹恹的灰。

城东,太子药棚。

四周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与病人身上散发出的秽浊气息。

绝望,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每一个或坐或卧、面如死灰的灾民眼中无声蔓延,滋生。

棚顶的破洞漏下几缕微弱的晨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地上蜷缩着的、一道道了无生气的身影。

“我的儿啊,睁开眼看看娘!”

一声凄厉的哭嚎,撕破了这死寂的晨。

棚角那用几块破烂草席勉强遮挡的角落里,一个头发枯黄散乱、衣衫褴褛的妇人,正拼命摇晃着怀里那个小小的身体。

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与污垢,眼神空洞,只剩下最原始的悲痛。

那孩子,至多不过两三岁的年纪。

小脸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嘴唇是骇人的深紫色,像是熟透了的桑葚,却带着死亡的冰冷。

瘦小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一般的嗬嗬声。

那声音,细弱而艰难,仿佛下一刻便会彻底断裂。

妇人只是机械地摇晃着,口中不断重复着那句绝望的呼唤。

她的眼中,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干涸的血丝,与无边无际的茫然。

这几日,她曾抱着孩子,满怀希望地领了那神药。

也曾因为孩子服药后短暂的安静而心生窃喜。

可那希望,转瞬即逝。

孩子的情况,反而一日比一日更差。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太子殿下的仁慈,怎么会变成催命的符咒。

旁边不远的席上,蜷缩着一位老翁。

他身上的衣物单薄而肮脏,紧紧裹着他枯瘦如柴的身体。

老翁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珠瞪得老大,直勾勾地望着棚顶那片灰白的天光。

他的身体,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每一次抽搐,都让那本就破旧的草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身下的草席,早已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那是失禁的痕迹,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臊。

周围的人,大多麻木地看着。

死亡,在这里,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最初的惊恐与不忍,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渐渐被消磨殆尽。

只剩下一种兔死狐悲的戚然,和对自己命运的深深忧惧。

棚口,守着两个太子府的家丁。

他们穿着还算体面的青布衣裳,与周围这些衣衫褴褛的灾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