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看着他焦灼的模样,心中了然。

他将自己对太子药方的判断,以及其中潜藏的凶险,简略地向秦淮说明。

“此药名为救人,实则催命。”

“尤其是对元气亏损之人,更是雪上加霜。”

秦淮听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

他万万没想到,那被百姓奉为圭臬的神药,竟是如此凶险之物。

“那、那我们……”

陈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递到秦淮手中。

“这是我昨夜新拟的方子,已连夜煎制。”

“你挑选几个信得过的,或是病情危重,又愿意一试的病患,悄悄给他们用上。”

“记住,剂量要小,先观其效。”

“若有效,再酌情加量。”

他必须小心,既要救人,也不能过早暴露自己,引来太子的注意。

秦淮接过瓷瓶,用力点头,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几分光亮。

“陈大哥放心,我明白!”

他不再多言,紧紧攥着药瓶,转身便匆匆往病棚深处去了。

陈进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约莫三十许的壮年汉子,正抱着一位气若游丝的老者,发出压抑而绝望的痛哭声。

那老者面如死灰,额上冷汗涔涔,嘴唇发紫。

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任凭汉子如何呼唤,都再无半点反应。

这正是服用了太子那虎狼之药后,阳气暴脱的典型症状。

陈进心中一沉,快步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搭上老者腕间的寸口。

脉象沉微欲绝,如游丝一般,若非他医术精湛,几乎难以察觉那微弱的搏动。

汉子见有人靠近,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目光呆滞地看了陈进一眼,又复低下头去,声音哽咽。

“我爹、我爹他不行了……”

周围,一些尚能行动的病患家属,也都麻木而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死亡,在这疫所之中,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们大多面带戚容,却也无人上前,更无人抱有任何希望。

太子的神药都救不回来,还能指望什么呢?

陈进没有说话,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他拔开瓶塞,一股混合着紫霜草特有微腥与药材醇香的气息,在污浊的空气中悄然散开。

他小心翼翼地倒出少许金黄色的药液,在那汉子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撬开老者僵硬的牙关,将药液缓缓喂了进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汉子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父亲的脸,连呼吸都忘了。

周围的人群,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都聚焦在那毫无生息的老者身上。

就在汉子几乎要彻底崩溃,以为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之时。

那老者原本死灰般的面容上,竟悄然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

他那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似乎也变得略微沉稳了一些。

紧接着,老者那紧闭的眼皮,轻轻颤动了一下。

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动作,却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汉子的心头。

“爹!”

汉子发出一声惊喜交加的呼喊,声音因过度激动而破了音。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又猛地抬头看向陈进,眼中充满了狂喜与无尽的感激。

“神医!您、您……”

陈进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现在还不是声张的时候。

他迅速从怀中又取出几个同样的小瓷瓶,塞到那汉子粗糙的大手里。

“每隔两个时辰,喂你父亲服下一指节的量。”

“记住。”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郑重。

“无论如何,切莫声张,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药的来历。”

“否则,谁也救不了你爹,你明白吗?”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必须让这汉子清楚。

汉子被他眼中那股凛然之气所慑,也瞬间明白了这药的珍贵与其中的凶险。

他紧紧攥住手中的瓷瓶,用力地点了点头。

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一道道地流淌下来,滴落在他父亲的衣襟上。

陈进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瓷瓶贴身藏好,这才微微颔首,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继续在疫所内巡视。

这里的每一声呻吟,每一张绝望的面孔,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带来的药数量有限,不可能救下所有人。

但他必须尽力,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的视线很快被不远处角落里的另一幕吸引。

一个年轻的母亲,形容枯槁,怀中紧紧搂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约莫三四岁的年纪,小脸烧得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却早已没了哭闹的力气。

他小小的胸膛费力地起伏着,眼神涣散,了无生气,只是无力地喘息。

这孩子,分明也服了太子的虎狼药。

陈进一眼便看出,这孩子的情况,比方才那老者更为凶险。

孩子不仅高烧不退,身下还不断排出清稀无味、带着寒意的冷水样粪便。

这是典型的苦寒之药伤了稚嫩的脾阳肾阳,导致阳气虚衰,固摄无权,滑脱不禁的危候。

再不止住这寒泻,孩子很快便会津液耗竭,阳气散亡。

那年轻母亲的眼神,已经空洞到了麻木的边缘。

她一下一下,机械地轻拍着孩子的背,仿佛那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不带任何情感,也不抱任何希望。

绝望,已经将她吞噬。

陈进心中又是一沉,快步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声音尽量放得柔和。

“让我看看孩子。”

年轻的母亲像是没有听见,依旧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

陈进不再多言,伸出手,轻轻搭在孩子细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搏动的手腕上。

脉象细弱欲绝,沉微不起。

他又探了探孩子冰凉的小手小脚,心中了然。

果然是寒邪直中,阳气欲脱之象。

太子那药,对成人尚且是催命符,对这般幼童,更是刮骨钢刀。

他从怀中再次取出一个小瓷瓶。

这一次,他动作更加小心。

他先从角落里一个尚算干净的破碗中,倒了些许不知是谁剩下的温水,然后才将瓶塞拔开,只滴入一两滴金黄色的药液,轻轻晃匀。

这孩子的脏腑太过娇嫩,经不起半分峻烈药性的冲击,必须用稀释过的药液,缓缓温补,慢慢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