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论的事,朱元璋没再问。
也没夸。
这要是回头放榜,科学院那帮学生考得稀烂,那才叫丢人。
殿内一时很安静。
陆知白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厚册子,双手举过头顶。
“陛下,儿臣跟杨士奇他们编的《宋元经济史》,弄完了。”
“这是《航海卷》的副本,您瞧瞧。”
太监小步走下来,接了,转呈上去。
朱元璋拿在手里,随意地翻了翻。
里面没好话,也没空道理。
就是一串串的数字。
冷冰冰,硬邦邦。
前宋有几个市舶司,一年能收多少税银。
前元泉州港,一年停多少条外国海船。
这海上的买卖,到底是怎么把银子往国库里填的。
朱元璋看得飞快,眉头拧着,看着没什么耐心。
“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手腕一抖,册子脱手飞出。
那本耗费了无数人心血的书,轻飘飘落在御案一角。
跟扔了张擦桌子的废纸似的。
陆知白低着头,眼皮都没抬,好像根本没看见。
朱元璋的眼神又落回他身上,话锋一转。
“北平的事……朝堂上闲话不少啊。”
来了。
陆知白心里门儿清,知道该唱戏了。
他垂下眼帘,声音也跟着压低了。
“是,儿臣也听说了些。”
“既然风大了,”朱元璋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像冰碴子,“就该有树倒下。”
“这样,那些躲在洞里的耗子,才会觉得天要变了,才会伸出头来,是不是?”
陆知白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
再抬头时,他眼里一片清明。
“儿臣,准备好了。”
朱元众缓缓点了下头。
下一秒。
他脸上那股压了半天的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老朱抬手,狠狠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砰!”
那声巨响,震得殿角的烛火都跟着跳了一下。
“准备好了?咱看你好得很呐!”
朱元璋霍地站起身,指着陆知白的鼻子,声音跟打雷一样。
“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一个个胆子都比天还大!”
“敢在会试的卷子上,公开议论国策,鼓吹开海!”
“跟咱的禁海国策唱反调!”
“陆知白!你这个工部侍郎,就是这么给咱当差的?!”
他当然也没有看到卷子,但用脚丫子想,就是这样的。
陆知白的脸色有些不自在。
他像是吓懵了,抬头看着皇帝,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陛下……这个……你,你听我解释……”
“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元璋指着他,手好像都在发抖。
陆知白硬着头皮应对:
“儿臣……儿臣教导无方,儿臣有罪!”
“有罪?”
朱元璋一声冷笑。
“广智侯陆知白,皇亲国戚,工部侍郎,不能体察圣意,反而包藏祸心!”
“纵容门生,动摇国本!”
“即日起,夺去你工部侍郎一职!”
“念你以前还有点功劳,侯爵先给你留着。”
“立刻给咱滚回你的封地栖霞山,闭门思过!”
朱元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气得快喘不上气了,又指着他补了一句。
“你不是喜欢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吗?”
“栖霞山地多,够你折腾的,你就给咱去种地!”
“去琢磨琢磨,怎么让那土豆一亩地能多收个百八十斤!”
“滚吧!”
陆知白跪在地上,身子轻轻晃了一下,满脸都是不敢相信。
我的老天爷。
他差点就要笑出声了。
种土豆?
这不就是带薪休假?
还他娘的不用天天跑来上早朝点卯?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他调动了毕生的演技,才把那股子狂喜给死死压了下去。
硬是挤出一副失魂落魄、天塌了的表情。
他当这个工部侍郎快七年了,圣眷隆厚,什么时候被这么骂过?
“儿臣……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又沙又哑,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每一个字都透着委屈。
说完,他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
消息长了翅膀,传得比风还快。
还不到半个时辰。
吏部衙门里,詹徽正在看公文。
一个主事连门都没顾上敲,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出大事了!”
詹徽眉头一拧,搁下了笔。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广……广智侯,被……被陛下降罪了!”
詹徽握着笔的手顿住了,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你说什么?”
“刚从宫里传出来的信儿!千真万确!陛下在武英殿发了好大的火,说广智侯纵容门生在会试上胡说八道,宣扬开海!”
“当场就……就夺了工部侍郎的职,人已经赶回栖霞山种地去了!”
詹徽整个人都愣住了。
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了一圈,在刚写好的公文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印。
种地?
就因为几篇文章?
这怎么可能?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信。
这理由太扯了。
第二个念头是……为什么?
陛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户部衙门。
茹太素听完属下的汇报,挥了挥手让人出去,半天没吭声。
他背着手,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走。
脚下的地板被他踩得“咯吱、咯吱”直响。
终于,他停下来,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
“连广智侯这样的心腹重臣,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说倒就倒了。”
“杀鸡儆猴……这是在敲打谁?”
“不,这不是敲打谁。”
“这是在警告我们所有的人!”
“北平建行在的事,谁他娘的再敢多说一个字,陆知白,就是下场!”
他忽然觉得后脖颈子有点发凉。
……
陆知白在宫里溜溜哒哒,根本就没有回工部做牛马。
工部衙门里,已经彻底炸了锅。
尚书徐本的官厅里,几个侍郎、郎中全挤在这里。
没人坐着,一个个都站着,伸长了脖子。
“到底怎么回事啊?”
“早上侯爷进宫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这官职说没就没了?”
“听说是为了会试策论的事,侯爷的那些学生,写的太出格了。”
“出格?写几篇文章能有多出格?那可是驸马爷!国之重臣!至于直接罢官吗?”
“谁说不是呢!这……这也太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