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赞誉如潮水。

却未能冲刷掉一旁国子监监生们,脸上那一抹挥之不去的优越感。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远远地看着科学院那群站不稳的“英雄”。

一个穿着锦缎儒衫的监生,用扇子遮着半边脸,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风骨?风骨多少钱一斤?”

“能换来榜上题名吗?”

他身边的人立刻附和,笑出了声。

“说的是啊,这下可好了。”

“他们占了风骨,咱们占了名额。”

“我看啊,今年会试,咱们怕是要多出几个贡士了!”

“哈哈哈,同喜,同喜啊!”

这几句刻薄的议论,像几盆冷水,兜头浇在了刚刚还热血沸腾的人群头上。

众人的神色都有些沉重起来。

是啊。

精神可嘉,值得敬佩。

可科举,看的是答卷上的文章,不是看你骨头有多硬。

中了毒,上吐下泻,又考了足足九天,神智都未必清醒。

这卷子,能写出什么花来?

先前那些同情和敬佩的目光,渐渐掺杂了惋惜和一丝理所当然的怜悯……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这些后生们,都是汉子,但科举,不看这个啊……”

一场由中毒案掀起的滔天舆论,似乎是以一种诡异的平衡落下了帷幕。

科学院,铮铮风骨,赢得了满城的赞誉;

而国子监,似乎已经提前预定了胜利的果实。

……

武英殿。

香炉里升腾的龙涎香,压不住那股肃杀之气。

朱元璋端坐在御案后,还在看先前那份来自南洋的密报。

殿下,定波宣慰司副使刘敬,低着头,躬着身。

他从南洋九死一生回来,休养了一个来月,终于被召进了宫。

皇家船队,终于,将要返航了。

“刘敬。”

老朱的声音不高,却令人心头一凛。

“臣在!”

“咱要你即刻返回定波宣慰司。”

“带几句话给宣慰使黄森屏。”

朱元璋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只盯住了猎物的苍鹰。

“第一,那个旧港的梁道明,可以接触。”

“告诉黄森屏,三佛齐……不管是哪儿的华人,只要是汉家苗裔,咱大明都认!”

“只要他愿意归附朝廷,朝廷就绝不亏待他!”

“让他放开手脚,那个陈祖义能给的,咱加倍给!陈祖义给不了的,咱也给!”

刘敬心里咯噔一下,皇上这是要明着挖陈祖义的墙角了。

“第二,关于那个‘隐龙会’……”

朱元璋的声音冷得像冰。

“让他们继续查,但不要打草惊蛇。”

“咱要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头目是谁,钱从哪来,粮从哪来,跟哪些人有勾结!”

“咱要的是一张网,一张能把这些见不得光的杂碎,一网打尽的网!”

“遵旨!”

“光靠你们也不够。”

朱元璋从御案上拿起另一份名册,丢了过去。

“咱给你拨一百个儒生,五十个工匠,还有十个医官。”

“你们定波宣慰司,不光是咱大明在南洋钉下的一颗钉子。”

“更要是一座灯塔!”

“要让南洋那些番邦小国,都给咱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跟着大明,有书读,有衣穿,有安稳日子过!”

“不听话的,往后,就只有死路一条!”

刘敬听得浑身血液都在奔流,脸涨得通红,重重地叩首在地。

“臣!替定波宣慰司上下,叩谢陛下天恩!”

朱元璋挥了挥手。

“去吧。”

……

与此同时,科学院内。

陆知白来到一处僻静院落。

院子里,很安静。

二十个年轻人站得笔直,像二十杆标枪。

他们和病房里那些专注科举的师兄不一样,身上没有多少书卷气,反而多了一股子风吹日晒的利落。

为首的那个少年,约莫十八岁,皮肤是常年在室外活动才会有的蜜色。

五官很立体,有着异域风情。

眼神沉静,明明还没完全长开,站在那里,却让人感觉很稳当。

他叫郑和。

洪武十四年,他还是云南来的一个战俘。

后来被陆知白从一群内侍里挑了出来,带进了科学院。

这几年,郑和什么都学,地理、航海、机械……

科学院教授的一切都那么新奇,让郑和像一块干透了的海绵,拼命吸着水。

陆知白看着眼前的二十个少年。

他们是科学院里一群有胆的学生。

都是自愿报的名,要去南洋。

陆知白走上前,站定。

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

“外面的议论,想必你们都听说了。”

他开口,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有人说你们的师兄是英雄,有风骨。”

学生们昂起头来,脸上,都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神色。

“侯爷,师兄们好样的!”一个学生忍不住高声说。

“对!”

“我们不怕!”

众人齐声应和,胸膛挺得更高了。

陆知白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你们不怕。”

“但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盯着那个刚才说话的学生,笑道:

“风骨,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啊?”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学生们脸上的骄傲僵住了,换上了错愕和不解。

“什么叫风骨?”

陆知白自问自答,声音不大,却像银针一样刺在在每个人的心上。

“就是你被人打断了腿,还剩一口气的时候,不肯求饶,只能梗着脖子说‘老子不服’。”

“就是你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的时候,用来安慰自己的最后一点遮羞布。”

“你们的师兄,被人下毒,差点死在考前。”

“他们用九天的时间,告诉所有人,他们不认输。”

“很了不起。”

陆知白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

“但是,然后呢?”

“然后他们,或许会名落孙山,沦为京城的笑柄,成为说书人嘴里‘可惜了’的谈资。”

“你们觉得,这很光荣吗?”

没有人回答。

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胸膛,不自觉地塌下去了一点。

“我要你们记住。”

陆知白的声音变得严厉。

“名声是虚的,本事才是实的。”

“风骨不能让你们在海上站稳脚跟,更不能让你们在陌生的土地上活下去。”

他环视众人。

“你们即将要去的地方,是南洋。”

“你们在书上看过关于那里的描述,物产丰饶,遍地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