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的脑海中,一南一北,两条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拧合在了一起。
北。
迁行在,天子守国门。
这是帝国的铁拳,攥住了陆地边疆的咽喉,也攥住了漕运的命脉。
是为刚。
南。
治海疆,定规矩,立标准。
这是帝国的触手,用看不见的秩序和利益,将万里波涛悄然纳入大明的掌控。
是为柔。
一刚一柔,一内一外。
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大国谋略!
“呼……”
朱标胸膛剧烈起伏,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要将心中积压的所有疑虑、郁结,甚至是那份属于储君的小心谨慎,一同吐个干净。
准备干大事!
他再看向陆知白的眼神,已经变了。
那目光里面除了欣赏,更有一种找到了同类的炽热。
陆知白精准地剖开了南洋的乱局,然后又拿起一根根最阴狠的丝线,穿针引线,要将所有势力都缝合成一张由大明操控的巨网。
朱标大步上前,双手重重地按在陆知白的肩膀上。
“孤现在才算真正明白,父皇为何总说,得你一人,可安天下!”
这番谋划,哪里是纸上谈兵,分明是把人心、利益、大势全都算计到了骨头缝里!
其格局之大,手段之狠,让他这个监国多年的储君,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陆知白连忙躬身:“殿下谬赞,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纸上画饼。这万里海疆,终究还需殿下……与父皇,来掌舵。”
朱标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自谦。
不过。
这盘棋,太大,也太险。
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可若是成了……
朱标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帝国继承者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道疯狂跳动着。
父皇的江山,不能只守着北方。
大明的龙旗,也不该只插在海岸上!
朱标一双眼睛定定的锁住陆知白的脸。
那眼神中,先前的震惊与疑虑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和他父亲朱元璋如出一辙的,带着审视和决断的压迫感。
“你可知道,此计若败,你我二人……该是什么罪名?”
朱标的声音很清淡,却字字如刀,刺得人心惊胆战。
陆知白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微微躬身,神色不变。
“自然知晓。”
“但若成了,大明南疆,可保数十年无虞。”
他的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弧度。
“殿下,富贵险中求,国运,亦是如此。”
“若有必要,顺手将那倭国一并收拾了,也未尝不可……”
朱标定定地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
良久。
朱标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扯开。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更有一股属于皇者的,生杀予夺的霸气。
“好!”
一个字,清脆如玉石相击。
“就照你说的办!”
朱标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
“这盘棋,咱就跟你一起下!”
陆知白心中猛地一震。
咱!?
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仿佛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太子,而是那个杀伐果断的洪武大帝!
他知道,这位储君,终于下定了决心。
陆知白敛去所有情绪,深深垂首。
“谨遵殿下之命。”
“小白。”
朱标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亲近。
陆知白抬起头,听到太子说:
“你我,是姻亲。”
朱标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难言的感慨。
“却没想,在国事上,竟是知己……”
这番话,比刚才那声“咱”更让陆知白心头狂跳。
这不是客套。
更不是拉拢。
这是一个帝国的储君,在卸下所有身份后,对一个臣子最顶级的认可与托付。
按理说,以朱标的城府,绝不该如此直白。
除非,他压抑不住,必须说出来。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仅仅是君臣,而是风险共担,荣辱一体的……
同谋和共犯吧?
陆知白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恭敬化为了然。
他没有矫情,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多谢殿下。”
“哈哈!”
朱标满意地笑了,整个人放松下来。
他拉着陆知白重新坐下,眼中的光芒已经从决断转向了筹谋。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父皇,更不能让朝中任何人察觉。”
“然后,第一步,该从何处落子?”
“要快,要隐蔽,要不留一丝痕迹。”
陆知白沉吟片刻,有了人选:
“定波宣慰副使,刘敬。”
朱标眉头一挑:“他?父皇刚召见过,人是忠心,可堪大用?”
“正因父皇召见过,我们再用,才叫灯下黑,谁都不会怀疑。”
陆知白的嘴角,勾起一丝狐狸般的笑意。
“殿下可以东宫之名,下一道密令给刘敬。”
“就说……念其孤悬海外,劳苦功高,特赐皇家船队‘缴获’的海寇火器一批,用以防身。”
朱标的眼睛瞬间亮了。
“缴获的火器?”
“对!”陆知白笑道,“譬如,咱们的船队在回航时,‘恰好’撞见一伙不开眼的海寇,一番‘血战’后,将其全歼,缴获武器若干。
这种剿匪小功,报给兵部备个案,谁会多看一眼?”
“而这批所谓的‘缴获’,送给定波宣慰司,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
“至于刘敬收到这批‘制式精良’的火器后,是自己用了,还是在海上‘不慎’遗失,又‘恰好’被某个姓梁的海商捡了去……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哈哈哈哈!”
朱标再也忍不住,抚掌大笑,心中的最后一丝阴霾也烟消云散。
“好一招瞒天过海!”
“这便是在满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把刀子递了出去!”
他看向陆知白,满眼都是欣赏和赞叹。
“此事,就这么定了!”
“密令我亲笔写,你来拟稿!”
朱标意气风发,当即起身走向书案,竟是亲自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小白,南洋是棋盘,列国为棋子……”
他抬起头,眼中光芒大盛。
“今日你我在此,便落下这惊天动地的第一子!”
陆知白看着这一刻的朱标,微微一笑,心中一片澄明。
大明的未来,或许就在这个无人知晓的下午,在这间小小的文华殿中,
悄悄地拐了一个弯,驶进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