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工部要疏通运河,总得先派人沿河勘探吧?这几千里河道,没有一年半载,能勘探得完吗?

勘探完了,总得做预算吧?这预算报上来,我户部总得审核吧?

一笔笔地核,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算,总不能出了错漏不是?”

“还有移民实边,吏部总得先统计各地人丁、田亩,再制定详细的安置章程吧?

这章程,是不是得拿到朝堂上,让诸位大人一起议一议?

总不能让百姓到了北边没饭吃、没地种吧?”

詹徽抚掌而笑,眼神锐利:

“不错!陛下要我们三日之内拿出章程,我们就拿!

但这章程,咱们尽职尽责,复杂一些,详尽一些,每一步都需要反复论证,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多个衙门协同。”

工部尚书也是一拍大腿:

“对!清理元大都宫城,此事更急不得!前元秽气深重,挖地三尺哪够?

必须得请高僧大德做足水陆道场,还得从风水堪舆上仔细斟酌,这都是为陛下圣体安康着想!慢一点,稳妥!”

皇帝的旨意,没有办法明着反对。

但他们可以用大明朝这台精密而庞大的官僚机器,用数不清的奏本、会审、勘察、预算……

把皇帝的这道疯狂旨意,拖下去,磨下去。

就跟当年对付凤阳中都一样。

书房里的气氛,由先前的惶恐绝望,转为一种压抑的、充满算计的亢奋。

他们找到了武器。

文官最擅长的武器。

看不见刀光剑影,却能困死猛虎。

然而。

这个办法执行起来,难免耗费时日。

再加上,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知晓此事。

所以。

文官们仍没有放弃劝说。

东宫,文华殿。

殿外的广场上,还能隐约听见压抑的喧哗。

自打早朝散了之后,这里就没清静过。

一波又一波的朝臣,怀揣着奏本,揣着一肚子的惊骇与忧虑,前来求见太子。

从六部尚书,到都察院的御史,再到翰林院的学士……

他们劝不了皇帝,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位素来仁厚的储君身上。

然而,东宫的大门,却始终紧闭。

太子殿下一概不见,说是近日操劳过度,要休养两日。

这让许多原本想来寻求主心骨,甚至想撺掇太子出面劝谏的官员,心里凉了半截。

太子的态度,太过耐人寻味。

雪片般飞来的奏本,一封封摆在朱标的案头,却一封也没有打开。

他知道里面写的会是什么。

无非是“国本动摇”、“劳民伤财”、“祖制不可轻改”之类的泣血陈词。

这些道理,他懂。

可父皇的决心,他也懂。

然而,当陆知白的身影出现在文华殿前时,守门的内侍却快步迎了上来,恭敬地躬身行礼。

“驸马爷,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这一幕,让远处还在苦等的官员们看得眼都直了,心中五味杂陈。

陆知白微微颔首,迈入幽静的文华殿。

朱标并未坐在主位上,而是换了一身寻常的素色常服,正立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神情专注。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脸上没有半分焦躁,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来了。”

“见过殿下。”陆知白躬身行礼。

朱标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亲自提起一旁小炉上温着的茶壶,为陆知白斟了一杯清茶。

“坐吧,外面那些人,吵得头疼。”

茶香袅袅,驱散了殿外几分燥热。

“殿下英明,此时避而不见,正是上策。”陆知白双手捧起茶杯,轻声说道。

“见了,又能如何?”

“是驳了他们的面子,还是跟他们一起去父皇那里哭谏?”

朱标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目光深邃。

“他们想让孤去父皇面前碰钉子,孤还没那么傻。”

朱标的笑容渐渐敛去,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南洋之事,虽也重要,但毕竟是万里之外。相较之下,我大明的国祚,更要紧一些。”

“孤只是没想到,父皇会用这种方式,如此……雷霆万钧。”

他叹了口气。

“詹徽那些人,他们想的是国本,是安稳,这没有错。

父皇的想法,孤也明白。只是这般硬碰硬,终究会伤了朝廷的元气……”

这是朱标的为君之道。

他认可父亲的目标,却不完全赞同父亲那般刚猛决绝的手段。

他更倾向于一种春风化雨、徐徐图之的方式。

既然都是为了目的,那手段又何必引得众人反对呢?

陆知白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殿下,您觉得,父皇为何非要迁都?”

朱标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孤知道,应天府……确实有些地方不好。”

“什么地方不好?”陆知白顺势追问。

“风水。”朱标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说的是禁忌。

“自古定都于此的,皆是短命王朝。父皇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在意,膈应!

这应天皇城,地势低洼,夏日多雨,宫中潮湿,在父皇看来,是龙困浅滩之相,托不住大明的国运……”

陆知白静静地听着。

这些,是他早就知道的。

朱元璋,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皇帝,对风水、龙脉、天命之类的东西,有着近乎偏执的迷信。

自古定都金陵的王朝,从东吴到南唐,大多国祚短暂,偏安一隅。

这对雄才大略,一心想建立千秋伟业的朱元璋而言,无疑是一根扎在心底最深处的刺。

而且。

原本皇宫的位置,是刘伯温勘察的,填平了一个湖,建在上面。

但随着时间流逝,地基下陷。

朱标的指尖,落在了皇城的图样上:

“我大明皇宫的地势,如今前昂后洼,坤地下陷。父皇私下里曾与孤提过,此非万世永固之相啊。”

陆知白点点头,眉头微皱,在想,难道……

老朱六亲缘浅,子孙早逝,会不会真的与阳宅风水有一丝丝的关系?

朱标继续说道:“其二,便是天子守国门。

南京偏安一隅,靠长江天险,看似安稳,实则纵深不足。

一旦有变,敌人饮马长江,京师便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