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没有愤怒的咆哮,也没有痛心的疾首。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蓝玉。”
太子开了口。
“你可知罪?”
蓝玉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按老套路来:
“殿下,臣……臣有负圣恩,挪用军饷,罪该万死……”
“孤没问你这个。”
朱标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的表演。
“孤问你,这几天,满城的风言风语,可是你的手笔?”
蓝玉的身体猛地一僵,矢口否认。
“臣……臣在狱中,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还请殿下明察!”
“好一个一概不知。”
朱标气极反笑。
他俯下身,盯着蓝玉的眼睛,压低声音道:
“你恨驸马,孤知道。”
“你觉得他一个文人,凭着些奇技淫巧,抢了你的风头,断了你的财路,让你沦为阶下囚。”
“是也不是?”
蓝玉嘴唇紧紧抿起,没有应声。
朱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蓝玉的心口。
“可你这颗被猪油蒙了的脑袋,有没有想过?”
“当驸马带着一帮匠人,在酷暑寒冬里,造出那些能把鞑子轰上天的火器时,你在做什么?”
“你在盘算着如何用军饷,去投机倒把,中饱私囊!”
“当他力排众议,治理黄河避免决口,救万千百姓于水火时,你又在做什么?”
“你在你的侯爷府里,享受着民脂民膏,嘲笑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
“海外的定波宣慰司,是他接见的来使,不费一兵一卒,纳入大明版图!”
“亩产千斤的红薯,也是他派人发现的良种,让我大明百姓以后能吃饱肚子!”
“所以他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太子少保,是孤的老师。”
“这些,是你蓝玉能做到的吗?!”
朱标的质问,字字诛心。
“你今日的下场,是你自己贪婪、愚蠢、狂妄自大!与旁人可有半点干系?!”
“你还有脸恨他?你配吗!”
蓝玉被骂得面如死灰,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朱标看着他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眼中的最后一丝情分也消散了。
“收起你那些阴沟里的手段。”
“父皇的耐心是有限的,孤的耐心,也一样。”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钻进蓝玉的耳朵里。
“再有下次,谁也救不了你。”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蓝玉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太子。
这张脸上,再也没有半分往日的温厚儒雅。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储君,属于未来天子的威严与冷酷。
他,第一次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
恐惧过后,更深的嫉妒与绝望,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陆知白,能得太子如此庇护!
然而纠结片刻之后。
“噗通。”
蓝玉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臣……知错了……”
“臣,再也不敢了……”
他磕着头,暂时收起了他所有的爪牙和怨毒。
就在朱标雷霆警告蓝玉的同时。
几道旨意,也从宫中飞出,传遍了应天府。
其一,永昌侯蓝玉,跋扈不臣,念其旧功,从轻发落。
着即解除所有军职。削其俸禄,年止一千石。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勒令于府中闭门思过,无旨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不得宴饮作乐,宴会不得超过三人……
其二,靖宁侯叶升、鹤寿侯张翼等一众为蓝玉联名上书的武将。
主谋叶升、张翼四人,夺其兵权,圈禁府中一年。
其余胁从者,军中职务皆降一级,罚俸三年。
一连串的手段,已是开恩的结果。
虽说没有如胡惟庸案时那般血腥狠厉。
但牵扯到的武将、勋贵,一个也没放过。
这是一次集体敲打!
甚至,一些边关卫所的低级将领,已被处死……
蓝玉,曾经不可一世。
如今,在东宫磕完头,又被拖到宫门外。
形容枯槁地跪在午门外,叩头谢恩。
这浩荡的皇恩,听在他耳朵里,却比世上任何的酷刑,都更让他绝望。
他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朝着皇宫的方向,重重叩首。
“罪臣……谢主隆恩。”
皇帝留他一命,不是念旧情。
而是要把他当成那只被宰了儆猴的鸡。
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给所有蠢蠢欲动的武将们看。
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百战名将,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回到了他在京师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只是,大门落锁的那一刻。
侯府,便成了囚笼……
永昌侯府。
昔日车水马龙的门庭,此刻只剩下两名锦衣卫如门神般杵着,眼神冷漠,拒绝一切访客。
府内,雕梁画栋依旧,却死气沉沉。
蓝玉披头散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手中拎着一个粗劣的酒壶。
浑浊的酒水顺着他满是胡茬的嘴角流下,浸湿了前襟。
上好的佳酿早就被抄走了,这只是府里下人喝的劣酒,辛辣,烧喉。
可他却贪婪地一口接一口的喝,只有这种灼烧感,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太子朱标那冰冷至极的质问,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
“你配吗?!”
配吗?
他蓝玉,大明朝的永昌侯,国之柱石,开国元勋,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名将!
他竟然不配去恨一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黄口小儿?!
“呵呵……呵呵呵……”
蓝玉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眼中布满血丝。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火器?治理黄河?发现良种?
这些难道不是一个臣子分内之事吗?
凭什么到了陆知白那里,就成了盖世奇功!
而他呢?
他为大明流过的血,难道就不是功劳了?
“文人……文人误国啊……”蓝玉喃喃自语,将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
酒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等咱们武将把天下打下来了……就轮到你们这些耍笔杆子的,来指手画脚,摘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