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子,抽得人脸上生疼。
宣府城下那一仗打完,北元大军溃败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日千里地传遍了九边。
最先接到确切军报的,还是宣府、大同这些边关重镇。
傅友德的帅帐里。
几名高级将领围着塘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得目瞪口呆。
“死了?”
“脱古思帖木儿,就这么死了?”
“被他娘的也速迭儿,在雪谷里给截杀了?!”
帐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紧接着,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参将,猛地一拍大腿,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
“他娘的!真的?!”
没人回答他。
下一刻。
整个宣府城,从城楼到军营,从帅帐到伙房,都陆续的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狂呼!
“赢啦——!”
“鞑子可汗死啦——!”
这可是天大的事儿。
士兵们把头盔、兵器抛向半空,疯了一般地相互拥抱,又蹦又跳。
压抑在心头许久的阴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然而。
在最初的狂喜过后,气氛却又变得有些古怪。
几位刚刚还手舞足蹈的将军,此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喜色,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所取代。
“他娘的!”
络腮胡参将一拳捶在案几上,震得茶碗乱跳。
“这天大的功劳!弑君之功啊!怎么就不是老子拿下的!”
“谁说不是呢!”另一名将领扼腕叹息,“老子连夜磨好了刀,就等着追亡逐北,封妻荫子!结果呢?人家自己窝里反,把头送了!”
“这叫什么事儿!便宜了那个叫也速迭儿的狗东西!”
“咱们在城头拼死拼活,又是火炮又是地雷的。结果最大的功劳,被人家在背后捅一刀就拿走了!”
众将士捶胸顿足,骂骂咧咧。
言语间都是功劳被人抢走的酸气。
……
千里之外,北平府。
燕王府的演武场上,积雪未消。
朱棣赤着上身,白气蒸腾,手中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劲风卷起地上的残雪。
他正练到酣处,亲兵统领张玉快步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王爷!大捷!北边来的大捷!”
朱棣长枪一收,喘了口气,接过张玉递来的军报。
只看了一眼,朱棣的眉头便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
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看到最后,脸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
“砰!”
他一把将手中的塘报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真是岂有此理!”
张玉吓了一跳:“王爷,北元之主授首,此乃天大的喜事啊……”
“喜事?喜个屁!”
朱棣破口大骂,抓起长枪,转身大步流星地往书房走去。
“本王在北平厉兵秣马,天天盼着跟鞑子真刀真枪干一场!”
“结果呢?”
“咱还没出征,他们自个儿先乱哄哄的了!”
他一脚踹开书房的门,在屋里来回踱步。
“归根结底,这都是那大黄惹的祸……”
“还用想吗?定是陆驸马那小子干的好事!”
朱棣一拳砸在书案上,咬牙切齿。
“咱就说这招怎么这么阴损!釜底抽薪之计!”
一个家,没了钱,都得吵吵嚷嚷。
更何况一个国家。
更何况,蒙古人是由一个个部落组成的。
“那些部落连裤子都穿不上!没了钱粮,没了活路,可不就得自相残杀吗!”
“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
“可咱的兵呢?咱的兵还没上阵呢!”
他越想越气,只觉得一肚子火没处发泄。
自己这边雄心万丈,准备大干一场,结果还没登场,戏就落幕了。
这感觉,比吃了一百斤苍蝇还难受!
“备笔墨!”朱棣吼道,“本王要写信去应天府!本王要痛骂那个阴险狡诈的小子!”
一旁的侍女吓得不敢动弹。
这时,一个温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王爷这是要骂谁?”
燕王妃徐妙云款款走了进来。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气冲冲的朱棣,脸上并无惊慌。
她挥手让侍女们退下,关了门,亲自走到书案前,慢条斯理地开始研墨。
“除了那个好驸马,还能有谁!”
朱棣气哼哼地坐下:
“妙云,你说说,有他这么干事儿的吗?把鞑子都给玩死了,让本王打谁去?”
徐妙云闻言,不由莞尔一笑,将磨好的墨锭轻轻放下。
“王爷息怒。”
她柔声劝道:“这计策,就算真是出自驸马之手,那也是父皇点头了的。
此乃国策,王爷一封信骂过去,是骂驸马呢,还是……在质疑父皇?”
朱棣闻言一窒。
脸上的怒气顿时消减了几分。
徐妙云继续说道:“再者,此事,从来未曾摆在明面上。
你一封信若是送到了应天府,万一被有心人瞧了去,传扬开来,岂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您忘了?京城里有一些因为大黄亏得血本无归的勋贵们,正愁找不到出气的由头呢。
这不是……亲手把靶子给他们送过去吗?”
朱棣彻底冷静了下来。
徐妙云一点拨,他立刻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是啊,自己只想着打仗,却忘了背后牵扯的朝堂风波。
姓陆的小子,现在处境可是有些微妙……
朱棣长长地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里,一脸的郁闷,握着拳头。
“那……那你说怎么办?本王这口恶气,实在是咽不下去!”
徐妙云看着他那副既憋屈又无奈的样子,不禁笑了。
她拿起一支笔,递到朱棣手中。
“王爷若是实在气不过,不如就依着性子,写封信过去。”
“嗯?”朱棣不解地看着她。
“好好地‘夸’他一番便是。”
徐妙云特意在“夸”字上加重了语气,眼中满是促狭。
朱棣先是一愣,随即立刻会意过来,脸上阴云尽扫,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
浓眉一挑。
“哈哈哈!妙啊!还是王妃你懂我!”
他一把抓过笔,蘸饱了墨,铺开一张上好的信笺,奋笔疾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