榷场外边,临时支起来的毡包里头,油灯光昏沉沉的。

几个穿得挺阔气的大明商人,脸上那股子精明劲儿藏都藏不住。

他们正围着几个北元来的大商人。

那几个北元商人,脸膛子油乎乎的,眼神急得冒火。

空气里,羊膻味儿混着烈酒的酒气,呛鼻子。

陈佑手底下管事儿的,端着个酒碗,脸上笑开了花。

“几位老板,犯得着吗?”

“这大黄一天一个价,抢得跟乌眼鸡似的,多累啊?”

一个北元商人猛灌了口酒,拿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嗓门粗得很。

“不抢?”

“不抢等着喝西北风?”

“现在拿牛羊还能换点儿!”

“再过几天,你抬着金子来,人家都不定搭理你!”

“可不是嘛!谁知道你们明国那边啥时候又改主意了!”

另一个也跟着嚷嚷。

那明朝管事放下酒碗,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跟蚊子哼似的。

“各位,各位,听我说。”

“咱们东家啊,心善,看大家伙儿不容易。”

“琢磨了个新法子,保准好使。”

他从怀里摸出几张纸,上面印着花里胡哨的道道。

纸挺厚实,竟然汉字、蒙文都写着,还盖着红戳子。

“这啥玩意儿?”

一个北元商人眼带疑虑,伸手捏起一张,翻来覆去地看。

“大黄提货凭证!”

明朝管事笑眯眯地解释。

“各位老板,我知道,现在手头紧,周转不开。”

“或者呢,想玩把大的。”

“咱不用非得现在就见着那黄草根儿。”

“拿你们的牛啊,马啊,甚至是明年的草场收成,押在这儿。”

“先把这凭证拿到手。”

“等以后,大黄价钱更高了,拿着这张纸,就能按咱们说好的价,把货提走!”

“说白了!”

他声音稍微大了点,带着股子蛊惑劲儿。

“就是用一小份儿钱,先把后头那惊人的利钱,给它定死了!”

这话,就像往热油锅里扔了块冰。

“滋啦——”

炸了!

几个北元商人,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跟铜铃似的。

用明年的收成,赌现在的价?

拿点儿押头,就能撬动一座金山?

这……

这他娘的是天上掉金元宝啊!

一个瘦高个的北元商人,喘气都粗了,嗓子眼儿里呼哧呼哧的。

他一把薅住那管事的胳膊,手劲儿大得吓人。

“你、你说真的?!”

“没蒙我?!”

那管事龇着牙,忍着疼,指了指凭证上的字和红印。

“白纸黑字!”

“红印盖着!”

“还能有假?”

“当然了,”他话锋一转,脸上还是那副笑模样,“要是以后,价钱跌了……”

“那各位押的东西,可就归我们东家了啊。”

风险?

这两个字,在泼天富贵面前,轻得跟根鸿毛似的。

风一吹就没了。

再说了,先少押一点,看看情况。

几个北元商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眼神里,全是红了眼的贪婪和豁出去的疯狂。

“干了!”

一个胖商人猛地一拍大腿。

“算我一个!”

另一个尖着嗓子喊。

“我拿我部落明年新生的三百匹小马驹押上!”

“我拿城外那片最好的牧场!”

他们抢着往前挤,唾沫星子横飞。

争着抢着在那纸上按手印。

那通红的手印,像是敲在通往金山的大门上。

谁还管那是契约还是卖身契?

风险?

早被他们扔到脑后头去了。

就这么着,那要命的风险,被这些红了眼的北元商人,自己个儿,成倍成倍地背到了身上。

帐篷外头,路过的牧民伸长了脖子往里瞅。

“他们在里头干啥呢?”

“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好像在签啥东西。”

“看那几个老板脸红的,跟喝多了似的。”

“怕不是又有什么发财的路子吧?”

……

一个多月后。

广智侯府。

书房里,亮如白昼。

陆知白站在一个巨大的沙盘跟前。

沙盘上,密密麻麻的,比上次看着复杂多了。

除了代表部落、商路的旗子,还多了好多红签子。

签子上,写着歪歪扭扭几个字:“部落负债率”、“票据风险敞口”。

他手里捏着刚从西北送来的密信,脸上没啥表情,淡淡的。

偶尔伸出手,把某个红签子往边上挪一点,或者插得更深一点。

旁边桌上,摊着一摞纸,上面画着好多弯弯绕绕的线,谁也看不懂。

他在计算。

什么时候收网。

怎么收。

才能让他亲手点起来的这场火,烧得最旺,把对方烧得连渣都不剩。

密报上说,有几个部落,特别是之前在普通大黄买卖里栽了跟头的。

输红了眼,急着捞本。

现在已经疯了。

几乎是把部落未来几十年的家底,全押进去了。

玩命地吃那些“大黄提货凭证”。

大家都相信,现在一直在涨,买了,就可以卖出去。

绝不会砸在手里。

自己怎么可能是那最后一个傻子呢?

……

北元王庭。

金帐里头,吵翻天了。

有的贵族,眼睛放光,觉得这是老天爷赏饭吃,发大财的机会来了,必须接着干。

有的老臣,愁眉苦脸,觉得明朝人憋着坏水呢,不能再上当了。

两边的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飞。

脱古思帖木儿坐在汗位上,脑仁儿嗡嗡疼,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个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臣,又跪下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大汗!大汗呐!”

“这是喝毒药解渴啊!”

“明朝人就是在用那些破纸片子、草巴根,换走咱们草原的牛羊,皮毛,马匹,甚至是草场!”

“他们在掏咱们的根呐!”

“不能再换了!再换下去,咱们草原就空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

可那些被钱迷了心窍的贵族,听了只觉得刺耳。

“老东西!懂个屁!”

一个大胡子贵族吼道。

“胆子比兔子还小!”

“错过这次机会,咱们拿啥跟明朝人干仗?”

“就是!”另一个也嚷嚷,“我看你就是怕咱们挣了钱,抢了你的风头!”